2020年的最后几天,中国摇滚音乐界发生了现象级的小事件。万能青年旅舍的第二张专辑—— 《冀西南林路行》以数字形式发行,在线20分钟内售出了5万张。
网络、手机端和朋友圈,一时间到处有人说“万青”。此时,距这支河北石家庄乐队首张专辑发表,刚好过去了十年。这十年中,期待万能青年旅店推出新专,是许多摇滚乐迷心目中的一件大事。
《冀西南林路行》全长44分22秒,共八个曲目,曲目之间无间隔。全部作词姬赓,全部作曲董亚千。同时姬赓是这乐队的贝司手,董亚千则是这乐队的主唱,并操持电吉他、木吉他、十二弦木吉他、莱雅琴、和声。在首张专辑中表现抢耳因此成为这乐队特色的小号,这回扩展成了一支管乐组,有小号和次中音号(有时是两支小号),次中音、中音和上低音萨克斯,长笛和单簧管。乐队阵容还增加了提琴组、钢琴,因此有了古典管弦的表现。人声扩大了队伍,请来了音乐人小河、李增辉、陈乐帮腔。录音地点在一个废弃的电影厂里,万能青年旅店称之为“郊眠寺”。因为音乐编制上的这些变化,有许多评论关注到这张专辑在爵士乐、艺术摇滚、先锋音乐方面的表现。其实从音乐内涵和实质上,这些形式进步都是次要的,过于关注它们无异于南辕北辙。
姬赓在序言中说,《冀西南林路行》的创作始于2013年,是年他坐着火车出河北去西北,途中穿过了太行山脉。这穿越太行山的旅程,我也有过一次:2014年我们重走万里茶道,驾车从太行山穿过,自河南进入,从山西穿出。不经此地,你无法想象中国还有一些地方如此古老:百年前甚至更早的小镇和村庄,还以近乎当年的样貌保存着;村镇里的老人,还以旧式的、分外哑默的、似乎是古人的生态生活着。而另一方面,现代力量以炮火隆隆、极其暴力的方式,击穿和打入了这个地区。山体被炸开,被开膛破肚,被削掉脑袋,变成了矿山、石材、石头和做水泥的原料;改变生存境遇的愿景,现代新生活和新的人生观念,吸走了年轻人,吸空了一个个村镇。这或许就是姬赓所说的“神话握手现代化”的魔幻现实,是他几年里内心都不能平息的震撼。而专辑讲述的内容,也大致由此展开。
《早》(器乐曲)是由小号与萨克管微微奏出的恬静的序曲。像是在早晨,人与万物一起醒来,大自然以它深刻的和谐,展开了一片田园牧歌,人心平稳而安宁。
《泥河》像是仍身处在这田园中,但空气中有了些别的,不祥的征兆在逐渐浓重地累积,民谣、摇滚乐与古典乐在越来越强烈地冲突交汇:“可听到雷声滚滚/可感到怒潮来临”。在创作上这首歌有个特别值得指出的优点:它讲述的不是个人,不是一般的田园,而像是人类的田园,正在经历生命中的一日,经历起初的一日,像是在源头秉守着那最初的心,在感受这生命、这世界,感受这即将到来、正在到来、已经到来的转变。
《平等云雾》(器乐曲),一首过渡曲。一个像是电流噪音的刺耳声音,击碎前述情境,引出《开采》。
《开采》,从标题就这么直白,贝司、大贝司和鼓一声声重击,讲述炸开太行山的开采,也讲述新世界前进的开采,更讲述切割我的血肉灵魂的开采。它们都是同一场开采。“崭新万物/正上升幻灭如明星/我却乌云遮目”——新的事物、新的世界涌现,天地在翻覆,但是我,却陷入了重围,心智迷糊混乱一片。在歌曲末尾,电子乐模拟出俨然太行山开山炸石的实景,爆炸声此起彼伏、遮天蔽日,号管哀鸣。如果此刻你为这爆炸声感到震动,那么,你应该也为前一刻《泥河》中的小提琴感到震动——它美得令人心尖发颤,是在风暴来临前的寂静中人的情思,如此的柔情万种,又如此的纤细柔弱。此刻,它被埋在山崩地裂的滚滚巨石之中。
《山雀》是回望,仿佛这心智、这情感、这灵魂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得以反省、看清这自然的美妙,看清这自然赋予人类的身体和人生的美妙究竟为何。长笛与低音单簧管对答,莱雅琴奏出清妙的琶音。与此同时,也看清这世界的改变在继续深化,迷途不返。
《绕越》(器乐曲),又一首过渡曲,引入下一章。专辑八个曲目,分三个部分,每部分均以一段器乐曲过渡。每一段器乐曲,都是对此时这一个进境的描述。《绕越》仿佛驱车驰行太行山中,号管如车灯喇叭扫射,锐利的电吉他像在撕开一个个山口,这行者眼望古老山村交织现代工业、古老文明交缠现代文明的奇景,继续向太行山、向时代的深处行进。
《河北墨麒麟》,全专辑最大的动荡。这专辑整个就是一个动荡,但直到到了这里,这动荡才到达极点,这动荡才真正达成。身心魂再也无法分开,外在内在再也无法区分。雷声滚滚,世界翻覆的雷声滚滚;不是自然的雷声滚滚,而是人类造业与自然造设一同造就的雷声滚滚。漫长的器乐、急促的管弦,在描述这时代舞台,描述这人间剧场的奇观。《河北墨麒麟》出现了全专辑最惊心动魄的演奏,伟大的演奏,由一段一段贝司、电吉他、管乐和管弦乐的来复(riff),不断强力反复,充满了紧张感、具象力和象征性。人心的平静、惊扰和动荡,世界的翻覆和天地的变色,合成了同一个怒潮,潮去又潮回,一遍又一遍地冲刷。
最后,《郊眠寺》,回到全专辑最轻的声音,像是一个思索之夜,在一间没有开灯的屋子里。许多人,无名的众生,或曾都有过这么一个时刻、这么一间夜晚的屋子:事态如此重大,思绪纷纭,睡不着;一个人想事情,想出路在哪,想这整个人类。“新语言旧语言/该怎样回答不眠的时间/星河下电子荒原/亿万场冷暖亿万泥污人”。一把中阮在暗中低低拨弄着不协和,拨弄着酸楚。这是董亚千、姬赓、小河、万能青年旅店所面对的人类、人类场景,他不知道出路在哪,他不知道怎么办。
《冀西南林路行》充满了象征,由一段具体的旅程,完成了对整个世界的象征。它从非常小的切入点进入,讲述在太行山的一次路过,但非常神奇的是,这一段路程,生活中的实景,不知怎样,竟渐次进入越来越宏阔的时空。万能青年旅店仿佛一直在写实,是一个真实的冀西南林路行,在一天的时间线上,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所感。但这个写实的旅程,从第一刻就生长了:感性上附着了理性,理性上生出了思辨,由一个原点,一点点扩展,广及整个世界。采石与社会动荡汇合了,炸山通向了生态破坏全景,外界的爆炸破坏变成了人心的爆炸破坏。最后,这竟是一个人与整个世界交缠在一起,一个大时代——人类从没有过的变局,人生从没有过的切换,在它的巨大阴影下幽幽闪烁的渺小的个人。“西郊有密林助君出重围”,出现在序言和《郊眠寺》中的这句词,成为了一个渴念。其实他出不了重围,他也知道他出不了重围,只是更深地产生穿出这重围的幻想与渴念,在西郊密林飞动的列车中,惟经历“人间明暗,人间明暗”。
生命中的一天,变成了整个人类的千百年。一个实体,和它之上更大的实体,形成了整体象征,彼此召唤,相互解释。自然真实、社会现实、个体感知、人类命运,形成了合体。这不是夸张,你认真地听这44分22秒,这个印象,最后一定会扑面而来。
下面,我想谈谈万能青年旅店的音乐实质。在我看来,正是这些实质,决定了2020年岁末的现象级事件,解释了这支乐队为什么会如此迷人。
首先,万能青年旅店具有在器乐上的非凡造境能力。他们的演奏总是能从摇滚乐的套式中破局而出,从琴声中破境而出,指向一个社会心理场景,很少有别的中国乐队也能这样。我的朋友王阿庆说,每次听万能青年旅店,“都觉得自己在他们提炼出来的社会心理场景中翻滚”。
那么,是不是万能青年旅店的歌迷,也都觉得自己在“万青”提炼出来的社会心理场景中翻滚?我猜想是的。《泥河》中有一句话,“知觉情感在形成严格而缓慢”。若用这句话来形容万能青年旅店的音乐创作、器乐造境,也会非常合适。
很少有别的中国乐队像万能青年旅店这样,六七年乃至上十年,聚精会神打磨一件作品,直至它达到无比的真实和准确。无论是首张同名专辑,还是这一张概念专辑,都是勤勤恳恳地精进、修改,像农人耕作那样,长时间打磨出来的。知觉情感,缓慢形成,唯求真实;在多年的纠结和专注中,不断磨洗经验,将理性越来越有力地汇入,抵达升华。在这个过程中,经验、知觉、情理转化成了歌曲,转化成了音乐和演奏,“形成严格而缓慢”,因此才有这乐声对现实、对情感、对心理的准确指认,才有脉管直接连通了声音和心理,才有如此一个众人皆可共情的社会心理场景。
尤其在这张专辑中,万能青年旅店的每一首歌、每一支曲子、每一段间奏,微小至音乐中的某几个音符,都会让人产生真切、精准、形神兼备的奇妙感觉。不错,他们的音乐是从国外摇滚乐那里习得的,但是诚实、笨拙也是天才地,他们习得了土法炼钢的绝学:一方面,像是一种地处乡野的偏僻、实在和倔强,他们并不与潮流眉来眼去,也不能与套路打成一片,而是每一个音符都注入了苦功,打上了自我的印记,指证现实,是又土又洋的自己,是不土不洋的中国;一方面,不能忘情于生活的真实,那实实在在的心灵冲击,但凭着感情和理性,从生存处境出发,逻辑自然地进入整个社会现实,最终形成了诚实、准确、中正、广大而又浑然一体的妙境。
在音乐造境上,这一张专辑大跨度地前进了。那些器乐曲,那些长篇的间奏,都是万能青年旅店所擅长的,一种无法讲出却又确乎能够用音乐表达的处境。“河北墨麒麟,渤海洗雷音”,他们的乐队编制规模,器乐的体量、广度、深度都增大了,极端时引入了噪音。惟其如此,方能表现此刻的表意,方能达成此刻与他们要表达的情感、心理、现实相等的当量。人声、歌唱队伍的体量也扩大了,在面对这更磅礴复杂的变局,在备感苦楚、最难以言说的时刻,引入了人声表演而不是演唱,引入了嘶吼而不是歌声,引入了半人半兽的声音戏剧而不在乎它“难听”得可怕。惟其如此啊,这声音才具有与他们要表达的那个人间,“荒原上最悲怆的谜语”,“内部的洪水和外部的歧路”相对等的当量。专辑的三部分由直观到抽象,不管多宏大,均采取极为老实的路径,自然而又诚实,至最后两首简直就是精神独白。爵士乐?他们没什么思维是爵士乐的。艺术摇滚?他们只是在大致的乐思上借鉴了这种“摇滚+古典乐”的形式,但与西方艺术摇滚在旨趣、追求、内在问题上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其次,万能青年旅店的器乐造境,包括其歌曲的涵义,其所指向的社会心理场景是一个极其广阔的时代场景,体现了深刻的社会矛盾,有大量的拥趸,与未来已来、与“高空踏步”、与一味的高歌猛进都不一样,他们在这反面。在崔健之后,在上世纪末中国摇滚乐的热潮过后,摇滚乐指认现实的处境变得分外复杂和困难,而万能青年旅店,是少有的说出了一部分巨大现实的人物。
万能青年旅店的第一张同名专辑,即在这个语境下成为最好的一组中文歌曲,揭示了广泛的社会现实和复杂的社会心理。它是狂飙突进的,更是惶惶不安、力不从心、悲伤绝望、心灰意冷的,却又还有——安然的接受。这是中文歌曲里最复杂的一个景观。复杂不是难解,复杂是对现实巨大矛盾的包容。在表达上是透明的,甚至可以说非常的具体清晰。
“夜幕覆盖华北平原/忧伤浸透她的脸”,如这一句著名歌词所呈示的,第一张专辑所包含的时间空间跨度巨大的现实矛盾,在这张专辑中也扩展了。大而化之地说,当中国跨越式地跃向现代化,跃向全球经济前沿,当整个世界都在向着五光十色的前景演变,在新技术革命的推动下快速地向未来跃迁,却有一些地方和一些人,深感败落和愁闷。处在时代尖端和大都市头部的只是极少数,大多数人都是庞大的后部。面对科技所许诺的奇幻未来,盛世所描绘的壮丽时代,他们在后面,是被拖曳的众生。未来已来的巨变有一种震惊,大厦正在崩塌是内心的真实处境,空气中有明确的制药厂的气味,现实中有明确的被击溃的旧产业的没落。而生活里有明确的价值断裂和情感撕裂,生存的斗争中有明确的掠夺、背叛、灰头土脸、蝇营狗苟的日常。他们在后部、在后面、在背面,大时代隆隆翻滚、呼啸而过,他们面影明灭、心情复杂、难以言说。与高昂的调门相反,他们是喑哑的。
万能青年旅店的第一张专辑,涉及写实的部分,许多都失效了。但却有一部分诗句和寓言式词汇,奇怪地跟着时间一起生长,十年后变得抽象而愈加具有概括性。
粗暴地、简单化地说,这是广大的中国城镇,尤其是二三线城市青年的苦闷与诗意。盛世、中国和世界扑面而来,从没有如此壮阔过,而人生在巨变中被一次次地爆破,“体内的星辰河流”被抽掉旧的,全部置换上新的,像一个光影明灭的黑暗中的大海。他的苦闷与诗意如此浩大,似乎要包裹这整个世界和他那颗无望的心。万能青年旅店的音乐,粗略就是这样一幅人心、世情和时代的雄伟图景。
第三,必须说到董亚千的声音,他的声音,就是万能青年旅店之谜的一部分。
已经不断地有评论说,董亚千的声音过于单薄纤弱,无法胜任摇滚乐的演唱,尤其是在高音区,在对大音量、尖锐声音有迫切需要之时。但是这些评论可能没有意识到,恰是董亚千的这种单薄纤弱,才造就了万能青年旅店如此强大的感染力。
董亚千的歌声,呈现了重压之下脆弱敏感的形象。不知歌迷们是否清醒地意识到了,抑或在潜意识中深刻地认同了,董亚千的歌声其实是种少年的声音。在泰山崩于前的冲击中,在外部世界的碾压下,这个体的弱小、爱与疼痛,产生了特别强烈的对比,与之形成了巨大的张力。清澈少年的形象,尤其能代表和象征从没改变过的坚持和自始至终的纯洁。
第四,得说一说《冀西南林路行》半吊子的语言,它的夹生歌词。
《冀西南林路行》的歌词,语言极其拧巴,令人气闷。有人说这是诗,不,人非得这样曲里拐弯地说话,是对诗的羞辱,甚至是对说话的羞辱。但是古怪的是,这看似晦涩的语言又是一览无余的,毫无猜谜和解读的必要。它要表达的往往非常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直白的。更为古怪的是,姬赓创造的这种反常扭曲句法,文白交杂、古今杂糅、硬性拼接,竟产生了两个正面结果:其一,在场景描绘中堆砌抽象概念与寓言词汇,竟似拼出了一个时代全景;其二,化古为今化今为古,形成了一种现代式古雅造句,竟尔拉开了现实距离,使现实变得像远古,远古变得像现实。从实际效果看,这种拉大时空跨度的通观和距离感,是非常成功的。
于是,在最后,这看似是无力完成的东西,竟完成了这么一个东西。
时代翻天覆地地发展,正带来无数人人生境遇的改变,但也同时伴有深刻的人生颠覆,伴有人被动地被不断转境的幻灭感。但是,这并不是万能青年旅店最后要表达的,他最后要表达的就是身陷重围,没有答案。他有的是对伤害的描绘,但这伤害是无主的,终于是种无名之愤。他有的是悲伤,但悲伤后是觉悟,是无奈又安然地接受。他有的是壮美的力量,但这力量甚至不是他的,而是这个百年未有的、雄壮的社会进程逼迫出来的对等的力量,他所发出的,是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类焕发出来的与现实对等的精神的力量。
“西郊有密林助君出重围”,“新语言旧语言/该怎样回答不眠的时间”?最后,于是,他眼中沧海横流,人间光影明灭,却只是缄默着。那内心中,或有无法释怀的深愁大愿,有破出重重围困的渴念,但他只是缄默着,“月光熔铁星铸我神与心”。他是一个人,他是一个人类。
这是一个好的姿态。这是真实。
2021年6月3日
作者:李 皖
编辑:谢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