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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北乔:我们都是亲人

我们都是家人门|北朝在高原上的班主任,我遇见了他们,就像我们家乡的父亲和家乡一样。

——题记

乡村画师

画好最后一笔,她伸了个懒腰,把小板凳往后挪了挪,坐下来欣赏自己的画作。

这是邻居家房子的一面墙,和她小时候看露天电影的银幕差不多大。一头黄褐色的黄牛抬头看远方,也像是在看着她。牛嘴里咬的一把草,一直挂到牛槽。草是绿色的,牛槽是布满岁月之光的深棕色,牛身后是蓝天白云。

这几年,村里时兴在沿路的房子上画画,说是美化乡村,也是为乡村旅游增光添彩。邻居家请她也画一张,她觉得没必要,房子在村里一个角落里,很少有人经过。可邻居说,这画就是画给自家看的,不画别的,就画以前家里养的那头黄牛。这话勾起了她许多的童年记忆,有不少就与那只黄牛有关。上小学那会儿,她经常看到这黄牛,有时在田地耕地,有时在路边晒太阳,有时就站在牛槽前。胆大的小男生趁它趴着时,会骑上去。她不敢,有一次邻居家要抱她上去,她都吓哭了。她喜欢远远地看着牛,偶尔会帮着邻居牵牵牛绳,牵牛到在河边喝水。骑牛,她断然不敢。

她太熟悉这头牛了,又是学美术的,要画起来,也不是难事。她用了三天的时间,重现了黄牛的模样。手里的笔在画,心里已经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儿时的乡村。这是一次令她惊喜的时空穿越之旅。在画牛嘴时,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惊声说,牛啊牛,我知道你想笑,可我不能把你笑的样子画下来,那样,会吓人的。她画的时候,用了一点小技巧,有些3D效果。邻居一看,欢喜得不得了,就是这样的,就是我们家的那头牛。

她打小就喜欢画画,那时经常在房前屋后涂鸦,当然没少挨大人说道。拿根烧过的树枝,有时就随便找块石头,在墙上画她想象中的外面的世界,画老人讲的故事,有时还把书本上的童话画下来。这样画来画去,她成了山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之一。

每到寒暑假,许多同学不回家,到处去写生。她不需要,回家就好,家乡有她写生的所有素材。老人、老屋、乡村风物、大山草原,让她既熟悉又陌生。每次回来,家乡的变化多很大。她第一个寒假回来时,就发现了一些墙上画了画,内容多是传统习俗。到了暑假回来时,画多了,内容也在变化,十里八乡的山水上了墙。乡亲们的房子变化更大,屋里面跟城里人的家差不多了,外面青砖白墙红瓦,既新潮又古典。

村干部找到她,让她发挥自己的专长,帮农家乐的院子里和公路边的民房画些画。想怎么画,就怎么画,好看,有我们山村的性情就好。村干部说,画画用的笔啊颜料之类的,村里给买,多少还会付点报酬。她说,我在村里长大的,为村里做点事,是应该的,我什么也不要。一转身,她乐了,这下好了,那些墙都是自己的画布了,可以放心大胆画了。

她不画过去,也不画将来,只画现在乡村的样子。她在村里画的第一幅画是几个孩子在草地上玩耍,前景是五颜六色的鲜花,远处是雾气缭绕的连绵大山。几个孩子,就是村里的,只不过,她稍做了变化,让人看起来既像也不像。第二幅画,画的是村后面的那条河和远处的山,山上有新建的木栈道和亭子。第四幅画,画的是村里的一块向日葵地,朵朵向日葵开得既真实又梦幻。

一个暑假,她画了十几面墙,最长的有10多米,最小的也就巴掌见方。慢慢地,她才发现,她画的是现在的乡村,可许多画面又是过去的,是她小时候生活中的场景和风光。有意思,原来乡村的发展,生活质量是往前的,很多人文和自然却是往回找的。乡村的生活越来越像城里人了,乡村的环境越来越回归大自然了。一些中断了很多年的风俗,也渐渐回来了。一些乡亲用自家的房子开起了农家乐,守在村子里就能做生意,就能挣钱。房子内外装修得土气,就是典型的农家院子。现代的家电,常常在不显眼处,只提供服务,不抛头露面。院子里像小花园又像小菜园。有户农家乐,门前就是山中小溪,门上方挂着大红灯笼,两旁中黄色的木匾,深红色的隶书体对联。院子里的院墙上,一面是一个头戴草帽的老农笑得合不拢嘴,另一面是一头拉磨的驴子,头上还戴了朵花。许多游客来了,都要在这两面墙前拍照留影。

村里的戏台重修了,用的是新建复旧的法子,尽量复原当年老戏台的模样。那戏台顶上的画,也是她画的。修戏台的工人说,这顶上的画,得查些资料,最好以前是什么样的,现在还画什么。她笑了笑,没作声,心想,查什么资料,这戏台,我小的时候经常来玩,那顶上的画,一直印在我的脑子里。其实,上大学后,她就画过这戏台,完全照着以前的样子画的。她画过好几张,后来把最满意的一张放在自己的书包里。这张画经常陪着她去教室,去图书馆,去城里的大街小巷。

她画好的那天,村里年近90的老大爷来看戏台。看到顶上的画,他手中的拐仗把地上的青砖戳得嘭嘭作响,你这女娃有出息啊,这画画得好哇。我们村的戏台,又活过来了。

大三这年的暑假,她动员几个同学和她一起回家。画笔、颜色,你们自己管自己的,吃和住,村里管,我们那儿山好水好,有美丽的新农村,附近还有4A级景区,地质风貌多而全,有大森林和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原,保你们玩得爽。可以尽量地游山玩水,欣赏你们想象中的又超乎你们想象的新农村。疯玩之余,帮我们村里和邻村的一些墙壁画些画。先说好了,不付工钱的,你们就当是写生。画什么呢?就画你们看到的。

说这些话时,她笑得很灿烂。


喝盖碗茶的老人

天亮起床,他这习惯已有好多年。烧水,泡茶,茶叶是最便宜的大叶茶,青花瓷的盖碗,是去年孙子买的。原先,他用的也是青花瓷的盖碗,那盖碗还是儿子在他60大寿时送的。现在儿子没了,盖碗还在。自从用上孙子买的,他就把那只盖碗放进了柜子里,不去看,也不去想。

早上这碗茶,他喝得快。喝完就出门,直奔村东头的小山坡。站得高,望得远,一边是庄稼地,一边是高高低低的房屋。地里有雾气弥漫,村子有些人家已开始做早饭,升起来的炊烟,像刚睡醒的样子。迎着太阳,有些刺眼了,他开始围着村子转半圈,从村西头回家。另外那半圈,明天早上再转。一天半圈,轮着转呗。一路上,顺便拔点草。他养了三头羊,不,现在是四头了,上个月刚有头小羊出生。过些天,有头羊可以卖了,卖了后,家里还是三头羊。养三头够了,能得些钱,还能做伴儿。两三天到后山去放回羊,他在前面走,羊跟在后头。他不和羊说话,除非有羊跑到庄稼地里,这时候,他就像当年训儿子一样训羊几句。早上起来,晚上临睡,他都会去看看羊。

院子里两间小屋,三间大屋。他住小屋,屋子是小,也不高,墙还是土墙。村里人家新建的房子,都弃土墙用砖墙了。他不愿费那个钱,还是土墙好,冬暖夏凉。墙面和房顶棚贴了一层牛皮纸。浅棕色的牛皮纸,被烟熏之后,现在成了深棕色,幽暗中透着光。孙子在外打工,不常回来,那大屋也给孙子住,一个70多岁的老头,住那么大,糟蹋了。收拾起来,也费事。他觉得住在小屋里,一个人够用,又不显得空,挺好。

一上午,他多半不出门。在家收拾,反正屋子不大,东西也不多,那就里里外外擦个遍抹个透。棚顶,七八天打扫一次。站上宽板凳,刚好能够着,只是现在腿脚不如先前灵便了,每次他告诉自己,老头,小心喽,摔着了,半条命可就没了。

外屋是厨房,也放些杂物。里屋一张床,两个柜子,一个三人沙发,一个茶几。冬天,还会生个炉子。他干活的时候,盖碗茶就在茶几上,时不时喝一口。

这一上午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午饭后,他是要出门的。村里那棵树下,几个老头常在这里聚,拉拉家常,开开玩笑。有时,什么都不说,谁也不看谁,大家就这样默默地坐着。他们聊的话题,基本上分为三类。村里村外的新鲜事,是大家都爱聊的。那些子女就在村里的,最喜欢聊过去的岁月,常常一不留神就讲起年轻时候的故事和童年时的趣事。有些老头女儿嫁到城里了,儿子去了大城市生活了,就爱显摆子女这儿强那儿好。

在村里,他有点特殊。儿子15年前就走了,第三年,儿媳妇也没了。6年前,老伴也把他扔下了,现在就他们祖孙二人。孙子刚满20岁,高中毕业后去隔壁的县城跟着人家学汽车修理。这娃聪明,干到没到两年,已经能独立修理大车小车那些常见的毛病了。

说起来,村里也就两帮老头,一帮是身边有儿女的,一帮是孤寡或留守老人。他们之间有时会吵起来,大家争论的焦点是子女在身边与去了外地,哪样好。子女在外的,越是在城市的,气势越壮,吹起来神乎其神;子女就在村里的,心里多少有些自觉低人一等,但不能输在嘴上。

好,城里好啊,那你去啊,看你儿子能待见你不?

我去过啊,城里的生活,我过不惯,还是呆在村里好。你就好了,你和你儿子家住在一个院子里,你还不是自己过自己的?

我儿子孝顺呢,儿媳妇也懂事,我什么也不要做,吃现成的,过菩萨般的生活,滋润着呢。到老了,图什么?不就图个安逸。

你安逸了,你儿子去不了大城市,他的日子比我儿子的差得太远。

成天拿你儿子显摆,有什么大不了的。

哟,你怎么也冲上来了,你还不如他呢,瞧你那儿媳妇,天天把你儿子拿捏得死死的,你在家,更是大气不敢出。

儿孙满堂,他们天天在我眼前转悠,我就高兴。

大家争得脸红脖子粗, 也分不出输赢。没关系,时间有的是,大不了明天继续吵,反正越吵,这关系越好。

他不加入他们的争吵,但心里还是认同子女能走出村子到大城市过好生活这个理儿。与那些子女在村里的老人比,孙子有点出息,比什么都好。他恨不得孙子也能考上大学,到大城里吃香喝辣的。自己一个人在家,没觉得孤单。子女在身边和不在身边,都有好处,也都有坏处。这日子过得好不好,说到底,还是自个儿的事。再说了,这子女的事,许多时候由不得自己。自己的命,也不是自己说了算了。这活法,只能有什么命就怎么活,尽量活得让自己过得去,就成。他现在身子骨还算硬朗,有点小毛病,打个电话,村里和镇里的医生会上门。几个老头之间,大家也互相照应着。至于哪天自己生活不能自理了,就去养老院或者住院。

比他大的老头,越来越少了。没关系,还会有比他小的老头加入进来。

镇子有些远,他蹬三轮车,来回得三四个小时。十天半月,他会去一回。有时就是在镇上瞎转,有时就坐在镇上那座桥边,看看人来车往。县城,就更远了,得搭别人的小汽车。他一年顶多去个两三回。县城,没大意思,太闹了,还不如村里呆着踏实。他不喜欢去县城。

晚上,他不出门,也不看电视。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再泡起盖碗茶。年轻的时候,他爱喝酒,常常还是喝大酒,不醉不罢休。现在,都有两三年不沾酒了。这人上了岁数,酒没啥意思了,还是茶贴心。他喝着茶,想着白天遇到的事,也会想想年轻的那些好事烂事。有时,想着想着,止不住呵呵笑起来。难过的事,也会钻出来,但他很快会压回去。茶过三泡,人也差不多乏了,那就上床睡觉。这时间一般在九点半左右。


街边抽烟的中年男人

这是镇上的一条小街,两旁有小店门市,也有住家户,行人不多,车辆也不多,时不时会有几条狗在乱窜,打闹,偶尔会有人赶辆马车经过。

时间是6月某天上午的九点左右,高原上阳光很通透,晒得人暖洋洋的。有一男两女正在街边扫地,每人手里一个扫帚一个簸箕。这条街有专门的保洁员,每天早上和午后各清扫一次。这条街还有包干环境卫生的乡干部,就是那一男两女。他们会经常来这儿走走看看,见到垃圾,顺带就处理了。每周一和周三,他们都要来进行集中整治。说是集中整治,其实还是他们做环卫工作。那些店铺还好说,有哪里不卫生了,说了,人家马上改。住家户和路人,说了也不听,有的还是七姑八大姨的亲戚,也不好意思多说。没办法,要创建全域旅游无垃圾示范区,经常有领导和检查组不打招呼就下来,发现了卫生问题,全算在他们头上。

在他们打扫卫生的时候,街边有五六个男人在聊天。他们离得很近,但像两个世界的人。或者说,那五六个男人倒像是监工,忽略穿着打扮,那一男两女就是他们手下的保洁员。

一个中年男人抽着烟,时不时吐个烟圈,很是惬意。烟抽完了,随手就扔在地上。其实,他只要身子往右稍斜些,手臂伸直,就能把烟头直接放在垃圾箱里,一个铁皮做的很大的垃圾箱。或者,他面前就有个簸箕,只要跨两步,就能够着。

烟头还在地上冒烟,这时来了个穿休闲服的中年男人。他看看地上烟头问中年男人,这烟头是你丢的?

口音,暴露了他是个外地人,但口气像个干部。事实上,他确实是个干部,是从外省来县里挂职的。这个乡,他还是头回来,没先去乡政府,而是在街上转。这是他的习惯,每到一个乡,总是先随处转转,看看环境卫生,看看大家的精神状态。

中年男人不认识眼前问话的这人,一听他的话,心想,你顶多也就是外地来的干部。他歪过头看了看干部,你哪只眼睛看我扔的?

干部面带笑意,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我没来时,这里就有烟头,中年男人昂起了头,你可别乱说话。

干部口气比刚才还软了些,我在那边站了一会儿了,你们几个,就你抽烟,瞧瞧,这烟头还没灭呢?

中年男人晃了晃腿,瞪着眼说,告诉你,我没扔,你爱信不信。

打扫卫生的三名乡干部停住了手里的活儿,看着干部,目光里有佩服,也有担心。

干部指着乡干部对中年男人说,他们是乡里的干部,你不会不知道吧,人家在这儿打扫卫生,你还在这乱扔烟头,不好吧。你一个大男人,扔个烟头,都不敢承认?

中年男人回敬道,一个烟头,多大的事?

干部说,不是多大的事,他们这几个干部,和你的孩子差不多大吧,你不帮忙干点活,也就算了,还乱扔烟头,这不好吧。要是你家的孩子在这儿干这活儿,你也这样?我想,不会。

中年男人突然就提高了嗓门,什么干部?我说你们什么干部啊?别的能耐没有,跑到这儿扫大街,你们能不能干点正事,干点大事?

干部显然也有些激动了,正事?我们连卫生都搞不好,还能做什么正事?这点小事,我们都做不好,还能做什么大事。这卫生,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你怎么就不干点正事?不但不干,还添乱,像什么样子?

干部越说越激动,那眼神变得有些吓人,我告诉你,别和我耍横,你那套,搁我面前,不管用。我知道,你们都是熟人熟事的,乡里的干部碍于情面,不好意思管你们。我既然管,就不怕你胡搅蛮缠。这世上,总还是有道理可讲的。我就问你,你个大男人,好意思吗?我看我们差不多大,真是老大不小了,可不能让这些孩子看笑话。

说完这些话,他看出中年男人心里已经开始发虚,便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中年男人面前,俩人相距不过一步。但他没和中年男人面对面,而是半侧着身子,右肩膀正对着中年男人的脸,也不拿正眼瞧他,只把余光打在他的脸上。

中年男人边上的一个小伙子见状,连忙捡起地上的烟头丢进垃圾箱。转过身来劝中年男人,多大点事,少说几句。

中年男人白了小伙子一眼,没吭声,但也不像刚才那样直勾勾盯着干部,眼皮垂了下来。他本想离开这是非之地,想了想,这时候要走,在气势上可就输得光光的了。不行,得撑下去。他对小伙子说,把你的水给我喝一口。要喝水是假,他是找个借口闪开一步,离干部远了些。

就这会儿功夫,好几个人围上来看热闹。有人认识中年男人,冲着他喊,唉,我说,咋的了嘛,挨干部批评了吧。有人小声嘀咕,这那儿来的干部,以前怎么没见过?刚才我在路口碰到过,挺和善的啊,怎么发起火了?

站在一旁的那位男乡干部对大家说,散了,散了,各忙各的去吧。

众人刚走,乡长就来了。原来是刚才男乡干部打的电话,说是来了一位好像是干部,但不认识,正在替他们说话呢。他们不认识,也不知道什么来头,不敢上前打招呼。乡长 ,你快来吧,真要扛起来,会出事的。

乡长是跑着来的,老远就要打招呼,干部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迎了上去。

中年男人边上的一个高个子说道,瞧乡长那样,这干部一定比他大,你小子,怎么什么人都敢惹

中年男人嗓门不大,但口气很硬,怎么的?还能把我吃了?嘁!

说着,他又点起一根烟,像有仇似地狠狠地抽了几口。怎么这味儿不对了,他看看烟,随手又扔在地上。

他转身刚要走,又弯下腰捡起烟头,用手指捏灭了后扔进了垃圾箱。


走村入户的乡干部

刚30出头的他,个子不高,长着一副娃娃脸,皮肤有些黑,显然是饱受了风吹日晒。穿上西服,他是有模有样的乡干部。换上大众化的衣服,他是小镇上的普通后生,也像村里的青年农民。

去村里,是三天两头的事,一年下来,算起来在村里和在去村里的路上的时间,要比坐在办公室和会议室里的时间,多得多。

乡里的村子,多半看起来不算远,但爬坡过坎,海拔上上下下,总是要费些周折。有七八个自然村,还在山上或山背后,上下一次,多少还有些高原反应。这几年,州里创建全域旅游无垃圾示范区,他这下村又多了件任务。一路上,都得巡查有没有垃圾。碰上比较多的垃圾,就得给属地的村主任打电话。那些零星的垃圾,比如挂在树梢上的废地膜,沟里的塑料瓶子等,他得随时清理。拎个某次开会时发的文件包,开上自己的小轿车,这一路上既是走村入户的乡干部又是没有报酬的环卫工。进村,先到村委会,说说这趟的缘由,吃一两个洋芋,再给自己的茶杯续上水。赶上饭点,吃个馍,有的村主任会从家里弄点肉来,那就很好了。

说是布置工作和检查相关事项,态度上,他可不敢来。村干部个个都笑嘻嘻的,可个个又都是人精。那些上级有硬性要求的,必须有登记有记录的,本来挺好查的。但总有人会耍滑,要么说管钥匙的人出去办事了,今天回不来;要么就是那本本早上还看到的,怎么这会儿不见了,长腿了?再不就是,看看这两天忙的,明天,保证明天就全弄得齐齐整整的。每到这时候,他不能发脾气,也得笑嘻嘻地耍些心眼。乡长有要求,今天查不到的,后天前各村自行送到乡上去。没送的,就当这项工作没做。如果觉得压力不够,那就再把乡书记搬出来。

与村干部打交道,再怎么着,还是能对付的。自己年轻,没多大点权,但还是管点事的。村干部不会明着不给他面子,风水轮流转,总有求他办事的时候。这里头的道道,大家都懂。所以,该硬的时候,他也不会太软。偶尔,摆点乡干部的架子,他做得还是挺到位的。再怎么着,他也是乡干部,常常也是代表乡里下来的。

走在村里,乡亲们没事,几乎不怎么理他,能笑笑,点点头,就算很好了。找他说话的,多是有事的。当然是棘手的事,此前已经三番五次到村里去乡里反映过很多次的。只要没解决,乡亲们遇上谁,都要说上几句。不管说得有多难听,他只能听着,还得客客气气、耐心地听着。要是人家看出他不耐烦,后来的事儿,可就多了。个别胡搅蛮缠的,每次把他弄得灰头土脸的。可下次该入户还得入户。有一次,他下村到一户人家,刚说了几句话,就接到乡里的电话,有紧急任务,必须立即回乡。这家的女主人见他要走,可不乐意了,我们家的事,我还没说呢,你得听了再走啊。他只能说,电话里说吧,要不过几天我再来。他人还没到乡里,那户人家已经向乡长告了状,说他对老百姓态度太坏,没点干部的样子。接下来的几天,有关他的坏话,到处在传。他没法去找人家算账,也不敢去。真要去,人家会说,你是政府的人,就是为人民服务的,你做不好,还不兴我说?你得比我有觉悟,才是。

入户调查和填表,是最头疼的事。对那些建档立卡的贫困户,上面有要求,各项数据得动态掌握。多数人家挺理解挺配合,有的会给他脸色看,说起话来很难听。再怎么着,也得陪笑脸。还得讲技巧,施展战术,问情况,套人家的话。人家说话,常常有水分,藏着的掖着的有,乱说一气的有,也有夸大其辞的。要是数据有差错,领导可不管乡亲配合不配合,只说他工作没方法,能力弱。这样的帽子扣多了,他的前途就很难一片光明了。

每每到这时候,他就觉得自己是传说中的小媳妇,两头都不讨好,两头都得罪不起,还没处说理去。怪不得在乡里干久的同事都说,乡干部其实就是个受气包。

走村入户,他就是个跑腿的,能解决的问题很少,或者说几乎没有。再说得不客气些,都是他请村干部、乡亲们帮忙,帮他完成本职工作。

他负责的工作,全乡各村的情况,他得心里有数,有人问起来,得一口清。他的包村,乡亲们里里外外的情况,他得全掌握。

他也是在村里长大的,从小到大见过不少乡干部。刚到乡里时,他给自己定了一个不高的标准,以前在村里时他希望乡干部是什么样的,自己就照着那样子去做。干了几年,他才发现,这标准根本不低,相当得高。

乡镇,大小也是一级政府,可与县城一比,这乡镇也就和村差不多。下乡与进城,这用词都不一样。与那些在县里工作的同学、朋友聚会,他的底气总是不足。家是安在城里,可平均下来,一周能回趟家就不错了,妻子陪不上,孩子顾不上。有点什么事,还能求他求你的。每每到这时候,他觉得自己这个乡干部只是体现在工资单上,其他啥也不是。体现在工资单上的,是身份那一栏,至于工资,唉,还是不说了吧。

想想,也有好的方面。比如他走村入户,可以开小汽车了,路也好走了。不像他的前辈们,骑个破自行车,翻山越岭、过沟趟河,还得扛着自行车。那时候,他们从村里回到乡里,比农民从地里回家的样子还惨不忍睹。

只是,这油,一个月下来不少钱,得自己掏。什么时候能实报实销,也是一大幸福啊。


北乔,江苏东台人,诗人、作家、评论家。出版诗集《临潭的潭》、文学评论专著《诗山》《刘庆邦的女儿国》《贴着地面的飞翔》《约会小说》、长篇小说《新兵》《当兵》、小说集《天要下雨》、散文集《天下兵们》等14部。曾获解放军文艺大奖、海燕诗歌奖、武警文艺奖、乌金文学奖、林语堂散文奖等。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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