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给月亮听
雨季下暴雨,成为离家不远的河流,成为撒欢的马厩,翻跟头打滚,天空进入地面,破门而入,没有了一些限制。
河套里窜出来的水拦腰将路斩断,放学的孩子猴急似地奔家,箭似地往水里跳,身边的大人一把揪住,一律亮开大嗓门儿,找死啊,冲跑了你。
孩子们不动了,看着水浪儿猛兽一般,从这边的河道蹿向另一边的河道,浪头一个接一个,蛮横地挡在那里,我也眼睁睁看着水对面不远处的家,回不去。
一个大个子哥哥,骑自行车飞过来,在水边刹住。他看了看水,然后弯腰脱掉鞋和袜子,接着挽起裤腿儿,一手拎鞋,一手推着自行车,向水里走去。大家盯着他,屏住呼吸,每一次的晃动都引来一片唏嘘声。大哥哥从容、镇定,走动的速度由快变慢,再由慢变快,稳稳地、直至平安地到达对岸。所有看着的人都松口气,看着凶巴巴的水其实也没那么可怕。大家不再观望,急不可耐的半大孩子更是下饺子似的往水里跳。
我也不落后。书包挂脖子上,裤腿儿挽过膝盖,一手一只鞋,试探着下脚,开始还是有些惊慌,慢慢、慢慢就好了,越走越爽快,即使脚底有石头硌过来,即使被水流冲得一个趔斜又一个趔斜,倒不了就是万岁。尤其是,走在水里的感觉太好了。
天一直闷,雨没下透,憋着劲儿朝你使,进到水里完全好了,水掠过肌肤,每个汗毛孔都冒出凉风,再看着哗哗的水流打着卷翻着花地从腿间穿过,别提多开心。我走得慢,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流水出神,极力捕捉竞相开放的水花儿,那水花,一朵挨着一朵,一花败了一花又开。水花多漂亮,多容易,很想摘下来。可惜,最快的眼神儿也摘不下最慢的一朵。
身边的人一波一波地舍我而去,仿佛只有我是个不着急回家的人。终于,水留在了身后,水不似先前猛了,路渐渐显现出来。我在水边涮脚,等不得脚干,蹬上鞋,一溜烟似地往家跑。沿途家家户户的桥头上都站着出来观望的人,母亲也在等她的孩子回家。和母亲打过招呼,头也不回地往家跑。
进了家门,扔下书包,转身正想往外跑时,吓得瞬间失语。大事不好了,什么时候开始,水竟然跟着我进了房子。我趟水跑出去,朝着桥头的母亲哇哇大叫。母亲跑回来,惊讶地看着我。我指着房子大叫,进水了,进水了,房子进水了。
母亲愣了愣神儿,旋即操起立在墙边的铁锹,在门前一阵猛挖,顷刻间便出现了一条深沟,水流被截住,转身冲进东家的院子里。
门前的警报解除,母亲拎着铁锹进屋。我跟进去。不过是眨巴眼的功夫,屋里地上的水已经没过脚脖儿。母亲用木棒支住屋门,开始哗哗地往外面攉水。我也从灶台旁边找到个小门铲,瞅准母亲喘息的空隙跟着扬两下。
母亲脸上的汗淌成了流,我递毛巾给母亲,母亲没有接。直到地上的水剩下一小洼,母亲才崩溃似地停下来。母亲没动地方,身体支在铁锹把上,呆呆盯着门口,不说话。我朝母亲嚷嚷,幸亏发现得早,水要是全进来,房子就泡塌了。母亲不搭话,也不瞅我,听到“房子泡塌了”时,锁紧的眉心突然蹙起一个大疙瘩。
母亲里屋外屋地走几遍,确定没有问题了,才出了门。门外的水完全消了,水来得快,去得也快,刚刚轰轰隆隆的大水一时间跑得无影无踪。
我又跑到街上,朝东瞭望。路上没有水了,河水走了正道,不再往上冒,路面被水冲洗得干干净净,部分地面露出路基,是好看的、金黄金黄的风化沙。又起风了,风起云涌,西天眼瞅着黑云压上来。夕阳被厚厚的云层捂住,只挤出一小束光,那束光像从高高的宇宙里伸出来一把亮剑,云蒸霞蔚,剑光四射。
大人喊叫孩子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出来,我也听见母亲的喊声,赶紧往家跑。大雨说来就来,等我跑进家门时身上已经湿透。大力关上门,风声雨声瞬间被关在门外。母亲做饭,妹妹在炕上玩,我写作业。大颗大颗的雨点噼哩啪啦地敲打着玻璃窗,间有闪电雷鸣,搅得人心神不宁,尤其是母亲。
房子被水泡过,母亲害怕。房子是土坯的,外表的墙皮,早已经被经年的风雨腐蚀得千疮百孔。前后墙堆下去,前房檐抵着眉毛,后房檐够着膝盖,房顶是草垒的,东一处西一处地用砖头瓦块打着补丁。
房子里面见不到一处有棱角的地方,但是,房子再破,也是我们的家,是全家人的安身立命的地方。房子是我们的依靠,夜晚掌灯,过年给它穿新衣服。夏天时,我们在小小的窗户前面种花种草;冬天的时候,火炉里熊熊的火苗将寒冷驱出门外。我们没有嫌弃过她的丑,没有想过有一天可能会失去她。
漫长的雨夜,煎熬着房子里的每一个人。没有人能睡得踏实,有点动静就会醒过来。我和母亲,还有睡在小屋的哥哥担心着同一件事——房子会不会在漫长的雨夜里突然塌了。
房间里漆黑一片,除了外面的雨声,就是我们长长短短的呼吸声。我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其实什么也瞅不见。天棚是用旧报纸糊的,我将上面的内容默默地温习一遍。哪里是红字,哪里是黑字,哪里是大字和小字,不用看也能记得清清楚楚。
平时,可以炫耀地读给不识字的小妹听。鸭子听雷似的小妹若有所思的样子讨人欢笑。我还会即兴发挥,信口编个故事骗她。每当小妹半信半疑,我坚持说是报纸上就是这么写的。现在,小妹睡着,全家人只有她会在睡梦中露出甜美的笑容。
窗外的雨仿佛永不停歇,并伴有雷鸣,闪电。我绞着两手,捂在胸口。无边的雨夜多像一张张开的血盆大口,随时会将我们吞进去。我的心里常常想着一个问题,是不是有人过着的是和我们不一样的生活,不管夜里下多大的雨,打多大的雷,都可以安心地睡觉。
漫长的雨夜终于过去了,清晨的阳光洒进小屋,也映在母亲的已经开朗的脸上。我常听母亲说过的一句话,不用怕,有事天老爷保佑着呢。
好在,不管我们多么地担心,房子一直没有事。月亮出来的晚上,我喜欢一个人偷偷地躲进菜园子,在豆角架下面,静静地仰望天空。天上的月亮好大,好亮,好圆,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迷恋月光下的世界,如水,如雾,如梦似幻,月亮像披着一件薄纱的仙女,轻舞云袖,君临人间,仿佛只为听我说话。
我有好多话,不能说给任何人,只能说给月亮听。我相信,真的相信,月亮上真的有仙女在听我说话,她还会看见一个扎着两根小辫子,瞪着一双大眼睛的小姑娘虔诚地望着她,并察觉到她的羞涩,不会宣扬出去。
热闹的菜园子,西红柿在枝头沉甸甸地挂着,茄子泛着玄妙的紫光,一串串的豆角像一颗颗小小的铃铛,她们齐刷刷地瞪着我,而我,骄傲地挺直腰杆,在月光搭起的舞台上,轻轻地向她们致意。
夜深了,万籁俱静,我悄悄地从菜园子里退出来,明净的月光一路绕上我的手指,陪伴我,绕过土墙,回到浸过水的房子。
后来,家里的老房子扒掉时,哥哥大手轻轻一推,一面山墙便在夕阳的余辉中轰然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