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来源:渭南日报
赵剑英
至于黄河,都是内外的“灌”。湿润源于“天下黄河府宁夏”,狂乱源于“黄河水天”,苦难源于船夫号的长调和断句,含蓄地源于“天下黄河九十九个弯”。雄壮来自《风吼叫,马在叫》
未见真容的黄河,藏在一首诗、一支歌、一声号子、一句厚重方言的鼻音里,一条巨龙,每个鳞片都折射部分光芒,要怎样给这条命名为“河”的巨流水,一个暂且凝固的具象?第一次见黄河,随众多游人,匆忙掠过。
秋天的阴沉午后,有了凉意,站在堤岸,看引河水围造的水田湿地,仿佛走近大河的思想过渡,一份情感准备。水雾拉低了天空,压抑着大地,秋色深入细节,刻进荷叶半青半黄的枯瘦,从芦花高举的白色灯盏突围,继续着飘摇的梦。大块水田被隔成不规则镜面,每一片都闪耀着破碎的光。风过,水光粼粼;风止,一切寂然不动:落叶缀在枝头,声音凝在半空,河水裹挟尘土,带领时间迅疾向前走。
这是怎样的一条河,远观眼睛迷茫,靠近顿生沧桑。一些断草枯枝随流起伏,消失了自己,一枚坚果随流起伏,生命在内核沉静。迁徙的雁群在沙洲做短暂停留,一大片鸣叫声,给苍茫注入生命的鲜活,白鹭灰鹤,在水田觅食,人靠近时,低飞不远离,停在它们目之所及的安全区域。春季的草花,盛夏的荷香,被水田游鱼、软体动物捡拾,现在它们正肥美,这是一场蔚为壮观的集体盛宴,该消耗的已经消耗,该蓄藏的已在蓄藏。
乘快艇,在芦苇荡间的水湾急转、腾跃、漂移,新鲜的刺激,让心跳荡在粗浅的感官体验。踩着黄河胸膛,沿临时搭建的浮桥,从陕西抵达山西,流水贴着脚掌微微颤动,我弯腰打捞漂泊的浮沫,看浊水在掌纹沉淀出的清澈,心为你怦然而动。坐橡皮筏子在河心漂流,流水旋成深邃凝视,我感知压抑之后夺路而逃的雄壮,体会远方不舍的牵念,我简陋的经历无法揣度,水头摔落泥沙滩的痛楚,只一眼便已沦陷。
河水在急促与舒缓间铺展,暗涌先哲的智慧,给突兀转身以回旋空间,与左岸冲突,留给右岸一片平坦滩地,与右岸撞击,给左岸一湾洄游的柔软,收容植物、小动物。
大河有时呈现母亲慈祥的宽容,有时是父亲粗糙十指钳紧脱缰的思想。
河水经过阳光与黄土锻造,挪移足以激起惊涛骇浪,向低不是屈从,是顺势,是大地之子向天空之子致敬。
沉积了200万年的黄土高原,默看浪头翻卷,改变的是时间,不变的是信念。一股细小水流,受什么驱动,涌出亘古不竭的润泽,从巴颜喀拉一路奔走,用自己清白的身世,洗涤尘世的污浊朽败,运走悲恸,留下富庶。什么样的襟怀,不拒涓滴,接纳、包容、凝聚、荟萃,引领它们不回头。大河选择了一条曲折之路,九十九个弯走完,还有八十一道坎要迈。
在洽川瀵泉,投进墨绿色宁静,母亲身体散发的温度和乳香,环抱我僵硬四肢,我不忍向她倾诉打拼的孤独,让她为我心忧。她对我随时敞开,永远守候,不问去向,只要回归,都是起点。游鱼在趾缝穿梭,悸动的震颤,屏蔽尘世嘈杂,这片刻忘情让时间停止,让身世从网罗孔隙逃脱,向往的自由原不过从一种沉沦,走进另一种沉沦,只有这一泓温泉的托举,让灰色地带,充满绮丽光彩。
在芝川,瞻仰司马迁墓,一路沿条石、磨盘铺砌的坡道攀升,棱角被磨钝的石头表面,凹陷众多大小不一的深坑,积淀着岁月的重量。这些石头消磨了自己,消耗了时间。小小土冢,收敛了一个人的才华,一个时代的悲鸣,他枕着苦难的黄土睡去,像一座山神,他为之生、为之死、为之哭泣、为之嚎叫的命运,像一粒尘,被无情消融,他被高高举起,又被狠狠踩在脚下,他承受了比死还残酷的生。
但是,一个人的屈辱与艰辛,比起命运多舛的大河史,比起忍辱负重的民族,有什么值得言说?这荒凉之境的奢侈馈赠,这被押上韵脚的激流,饱受摧残,依然绿出一片生机勃勃,澎湃着生命的赞歌。
在巨大地冲击平原、盆地,河水分流到毫微脉络,低处的水被一级级抽上高原,输送到田间,给生命以翠色。深秋的遇见十分辽阔,到处飘扬金黄饱满的赞歌,播种到成熟,经过了多少大汗淋漓,反复耕耘的过程,铸造了劳动者筋韧的脊梁,向土地低头,并非卑下,在土地上站直,绝非狂妄,人与土地互为靠山,人与土地互不相欠。怀抱一束纯香谷穗,这扭结一起、九十度的深鞠躬,有热烈的血涌上额头,在脉管激荡:十月的原野尚未垂垂老朽,留下了来年的希望。
大地上,白的水黄的水,浇灌方圆田亩,奉献口粮。黄土高原,阡陌水田,连点成片,勾勒祖国宽广的版图,大大小小粮仓哺育着众多旺盛的胃口,磨成齑粉的麦子、谷子、稻子,复原摇曳姿态,碎成汁液的苹果葡萄,展示色泽的光芒,绿水青山,盛大以极的天空蓝,是生长的守护,收获的背景。
天涯如比邻而居的父老乡亲,血亲至爱。谁给我们以信念,唯有流水灌溉的土地,谁为我们构建精神家园,让故乡落地生根,问空空天际,唯有大河流过的回声,响彻云天。
黄河,日夜不息,从华夏童年走过成年,送走一代人,迎来一代人,以流动姿态循环接力冷暖在人间。
我强烈地想为她写点什么,皮肤的黄铜质感是她的色泽,朴素而真诚的想法是她的给予,对苦难的持久忍耐,源自她的教诲,身体力行的内敛,是她积淀的结果。我词句贫乏,思想在言语不及的地方摸索试探,过于愚钝,无处突破。我在沣河边长大,对水只有清浅经验,沣河水汇入渭河,渭河汇入黄河,我曾经留在沣河的欢笑与痛苦,就这样被带进黄河,被泥沙裹挟进大海。我不能时常面对大河,受她浑浊的映射的光亮启发,只能在深夜,窥一眼灿烂孤星,遥想深邃的力量,意识内心的空洞。历史的博大,灵魂的高贵,史诗的沉静与词语的清澈,怎样的敬仰都无法抵达,水在地上逶迤曲折,河在思想磨砺成刃,反复雕琢陡峭的岩石之地,时间之岸。
我追求的真实是无声行动力,我欣赏的悲哀是一种向死而生的勇气,摧毁的力量,成就的力量,塑造的力量,重生的力量,不知疲乏,昼以夜继。为此,我情愿像那些阅尽荣辱的枯叶,随秋风飘散沉香。大河是神话,是象征,是隐喻,我想写她这样的生命意识,与精神向度缠绕上升,我想表达的就是这样的意识流,与悲喜同步起伏,呼吸与共。
黄昏,跳跃苇尖的露水,一心一意阅读过往,一寸一寸舔舐伤痕,忘记宏大,默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夜间,在农家乐吃饭,清蒸鲤鱼没有一丝尘腥,凉拌的九孔莲藕,洁白剔透,色如冰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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