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这一天的空气质量好得惊人。没有雾霾,秋天最终会有这么两次。秋天的古风将演绎得淋漓尽致。
走在河边的树林中,竟然有一种恍惚,恍惚是走到了久违的森林里。我们的生活环境里早已经没有了森林,不管是所谓原始森林还是原始次生林,在整个平原上基本已经绝迹。我们的大地上每一寸土地都有用,都不可能再给森林留出那么大的地方……有一种说法:正像人的生活离不开水一样,人的生活也是不能没有森林的;这不仅仅是从木材使用的意义上说的,更是在人类的审美享受和生活环境意义上说的。森林对人的健康的身心、审美的情致,对人置身自然之中的确切而丰富的感受都是有着不可或缺的必要、必须意义的。仅仅是从对人的抚慰角度来说,森林也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在德国,每个村庄都有属于自己的湖泊和森林,不管怎么发展,这样属于自己社区的湖泊和森林都是不能动的,都必须保持它们作为湖泊和森林的自然而然的“无用”状态。因为一代代的人们都是在这样的地方散步,在这样的地方遛狗,在这样的地方奔跑玩耍的。森林是人类遮风挡雨的朋友,是负氧离子的聚集之地,更是人类审美的自然所在。据说这是因为最初从森林里走出来的人类,还需要经常能走回森林去,才得以将全部受损的身心康复,从而才会有根系更为深远的创造力,才能更好地体会生之愉快。
我们没有森林。我们现在有些树林,有些靠着移栽来的树在公园绿带里形成的树林。这些树林往往会因为过分管理而呈现非自然的整齐划一,树下没有杂草,树干上刷着防虫的白灰,缠着同样防虫的黄色胶带,像是给猫狗穿了衣服,给人感觉像是种在花盆里的草花而不是自然界的乔木。这样的乔木一旦有倾斜的枝杈,有垂下来的枝条就会被修剪;长歪了就会被去头甚至在根部锯断运走,绝不让它有倒地之虞。一旦上面有电线经过,就会被毫不犹豫地砍头;一旦发现有野生的构树或者其他不是买来的或者没有按照横平竖直的规矩而自然生长出来的野树,不管它们怎么参差葳蕤婆娑多姿形成了远比人工的园林要美得多、妙得多的景致,也都会逐一连根挖掉……
我们的绿化美学所要求的不是不露人工痕迹,不是让自然唱主角,而是绝对的人化自然,是让万事万物必须遵从人的意志的一刀切。为此完全放弃了自然千千万万的不期然的可能性对人类的启示的机会,放弃了自然生长的植被远远超过人类能力的姿态与造型。这样对自然的保护实际上是会让自然很委屈,会让自然可能的千姿百态大打折扣,会很费力很费钱并由此得出结论:要养成一片森林太过昂贵,没有钱很难办成,云云。
这种情况即便是在郊野里的沿河绿地里也没有什么改变。不过因为面积广大,个别地方没有来得及在第一时间里进行上述作业而多少还有那么一点点野趣,这样的偶然的野趣就是我们仿佛可以置身未被打扰的自然的欣喜的所从来处。比如现在,现在这个走到一片枫杨树林中的时候。
枫杨树的树冠高大而宽广,深秋时节一串串垂垂荡荡的籽实以显眼的铁锈色悬挂在伞盖下几乎任何一个角度之上;因为树叶还是绿色,树冠还如盛夏时节一样完整,所以这些密集的籽实并没有给人带来衰败或者空疏的秋意。这很可能就是枫杨树这种独特的树惹人喜爱的优势之一种了,虽然说不上独木成林,但是有几棵在一起就会有树林的感觉,就会有至少是森林边缘的样貌。
站在枫杨树下透过这样独一无二的伞盖看外面湛蓝的天空,看湛蓝的天空上的白云,看白云倒映的水面,最有美感,最能将秋天之为秋天的既爽利又蓊郁的享受浸润身心。这样的景象几乎可以使人一直驻足凝望不肯挪步,看着水边那些垂钓的人一味只在乎着水中或有或无的小小鱼儿而竟错过了身后这样的美景,便很为他们惋惜。在没有森林的地方,能有这样至少是站在森林边缘向外遥望的视角,说多么珍贵都不为过。
水面上粼粼的光芒,透过快要匝地的树枝树叶的缝隙耀着人眼;在被那些折射以后的阳光弄得有几分迷离的目光,从缝隙里的远处挪回幽暗的林下的时候,会有一阵短暂的不适应,逐渐才会重新将林下的黑暗恢复成阴翳下的均匀的明亮。这是森林中的光线转换的妙趣,是所谓黑森林的“黑”的来处。黑森林不是德国的专利,在任何土地上都可能形成,前提条件就只是你这里也有森林。没有森林有树林,也能从某些端倪之间约略揣想。这是这个难得的秋天下午里的惊喜发现,在被过分殷勤地修整的树林里,也还是有某些仿佛森林的角度,可以让人深深地陶然。
陶然中甚至可以暂时放下这样总是禁不住的感叹:如果能在季节中走到真正的森林里,会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