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da 富阳河近作《日祭》相读
蒲公英老师是近作《日祭》，是作家哀悼父亲的感人的诗。
诗人用真切、朴实的语言，为读者描述了老父亲从发病、急救，到去世的全过程。全诗共分为六节，描述真切详实，宛如现场再现，足见父亲的病情何等牵扯着作者的神经。第一节，作者写道：
这个日子
多年以后我也会把它
装进烟盒，或扔进垃圾桶
一丝回眸，若触及它的清晨
就触到二月的剪刀风
撕扯着顺兴路焦急的身影
一个闪念，如触及它的黄昏
就触碰了夕阳嘴角的血腥
喷溅的兴和医院
拉响通宵的呼叫灯
平躺在白色的床单上
血压忽高忽低
在监护仪里不停跳动
我知道，这是您
抡起攒了七十八年的力气
在与病魔搏击，抗争
束手无策的我
只能眼睁睁的望着
就像小时候，看您
把最后一车粪土推上坡顶
那时候，我知道您肯定行
而这次您400CC的出血
就要把我全部的希望流空
父亲啊
这个中了病毒的日子
手拿一把铁锹
把我脚下安身立命的泥土
挖走一层，您就甘心答应
父亲突发脑出血重病，作者连用“撕扯、拉响、呼叫、跳动、搏击、抗争、挖走”一系列具有冲击力的动词，再现了那个昼夜医生与病人、亲人面对病魔来袭时的紧张、不安、躁动、忧惧种种场景和表情。老人病情危重，身为孝敬老人、感恩老人的儿子，真可谓如五雷轰顶一般，坐卧不安，紧张焦虑难以释怀。因而，多日之后，当时的情景依然记忆如初，终身难忘。最后作者写道：把我脚下安身立命的泥土\挖走一层，您就甘心答应。父亲，是一个伟大的字眼，他像大地一样厚重深情，以自己诚实勤恳的劳作，给孩子们撑起一片无风无雨的天空。现在，父亲病情危重，恐将撒手人寰，远离亲人，如何不让诗人有失去脚下根基的感受？
第二节，作者写道：
穿过鼻腔，插入胃底
一条粗长的橡胶管
立马导出一股咖啡色液体
粗茶淡饭一辈子
父亲啊，我就这么狠心
做了帮凶
请来护士从您瘦削的体内
取走一个叫咖啡的词语
您的暴怒哪儿去了
像那次我沒考出好成绩
您的手扬起来呀
父亲呀，我不愿明白
您怎么这样好脾气
父亲不能进食，医生须经家属同意才能插胃管。这是一种非常痛苦、近乎残忍的进食方式，但为了补充营养、挽救生命，作为儿子还是同意了。作者说“做了帮凶”，是无奈的自责，是对父亲的心疼。“您的暴怒哪儿去了\像那次我沒考出好成绩\您的手扬起来呀\像那次我偷了大队的玉米”在此，作者列举了两个事例，成绩没考好，父亲发怒了，偷了大队的玉米，父亲发怒了。这是父亲对儿子爱之深、责之切的表现，就像对小树苗的管理，砍去旁逸斜出，才能让孩子茁壮成材。父亲的教育给作者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记，也成为了作者自觉规范品行、努力上进的动力。
第三节，诗人描述了陪床的环节，写道：
医患，陪护
还有药水药片药瓶走后
走廊把长椅交给子夜
交给寂静，也交给了我
坐在焦虑，病疼，以及
呻吟坐过的地方
从内到外，身心都抵押
给巨大的忏悔
一盏刺眼的顶灯
“他没歇过一天”
“昨天剪完枝，还把自己的衣裤洗净”
母亲带着湿气的自言自语
我捎给监护仪的嘀嘀声
父亲，再过几分钟
就是二月二，龙要抬头
您一定要跟着我
走出子夜，走进黎明
那一亩三分地
您还要教我怎样耕种
身为农民，父亲“没歇过一天”，“昨天剪完枝，还把自己的衣裤洗净”。一位七十八岁的老人，在发病前一天还在自食其力地劳作，没有在经济上依靠在外从事领导工作的儿子。这就是堂堂正正的中国农民，平凡而伟大，勤劳而质朴，生而不息，刚强坚毅。这种品格的伟大，更使作者念之弥深、思之愈切！
第四节，作者写道：
阴沉，铺开灰黑色的云
给龙抬头的日子
涂抹上一层湿冷和阴森
我去了一趟村西
父亲，您懂
剪过枝条的桃树
失去方向的枯蒿
露出刀锋的棒子茬
争斗了一辈子
您不会这么快就认输
与它们为邻，做亲
上升的地气
抬高众生的仰望
父亲啊，您动一动
看看我两脚的泥土
是不是触痛了您的眼神
诗人在父亲弥留之际，安排父亲的后事，“争斗了一辈子\您不会这么快就认输\与它们为邻，做亲”，父亲有倔强好强的性格，不会屈服于病魔，但生老病死，人生常态，诗人还是要提前选择好一块灵魂栖居的墓园。怀着悲伤、脚踏泥土，行走在田野间，枯蒿失去了方向，棒子茬露出了刀锋。古人说“一切景语皆情语”，在忧伤者的眼里，万物都涂抹上悲哀的色调。“上升的地气，抬高众生的仰望”，父亲，在村人的崇敬中即将入土为安，皈依在宁静的田园。
第五节，作者写道：
把内疚，心疼，还有无助
统统倒入炉火
父亲，借您抡过的大锤
锻造一条彤红的铁绳
我要缚住
那只扑向您的病魔
病房楼洒下的灯光
让剪刀风吹得七零八落
可是，您喜欢的二月
正驾来马车
还有您栽下的杏树，桃树
就要花开万朵
仰望苍穹。祈祷上天
降临一个响亮的承诺
内疚、心痛，无助，要缚住病魔，是诗人的内心活动，是对父亲良好祝愿。但二月驾来马车，亲人们只能无助地祈祷上天。作者用“彤红的铁绳、剪刀风吹、响亮的承诺”等娴熟的诗歌化语言，淋漓表达了内心的祈愿，让病房场景更涂上了一层哀伤悲怆的色调。
最后一节，写父亲去世后办理后事，和之后的绵绵怀念。作者写道：
放下靴子
时间将这个夜晚一击致命
自此，父亲这个称谓
从心底挖出来，放进棺椁
与我隔了一层厚厚的泥土
茫茫，荒草丛生
穿寿衣，进灵棚
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
都浸透着泪水和哭声
走向村西的路
每一步都是那样沉重
父亲，歇歇吧
让我再送您一程
每一个这样的夜晚
我都会祭拜您的在天之灵
父亲含辛茹苦培养教育子女，一生勤恳劳作，正直做人。这是一个非常有典型化意义的农民父亲。通过认真拜读这篇情感真挚、感人肺腑的抒情叙事作品，作为一个读者，我不仅仅是赞赏于作者描写场景的形象生动，心理刻画的多元到位，意向的纷繁与情绪的高度弥合，还更令我崇敬于“父亲”人格的光芒。诗人在此善于选取典型化的场景溶于尺幅，每一节都贯穿于扎实的细节中，虽浮想联翩，但不离主题，抒情而不流于空泛，诗情内化于心，喷薄于形，的确迥然有别于单纯炫技、空洞晦涩的流行之作。是为记。
附：蒲阳河原作：
日祭
一
这个日子
多年以后我也会把它
装进烟盒，或扔进垃圾桶
一丝回眸，若触及它的清晨
就触到二月的剪刀风
撕扯着顺兴路焦急的身影
一个闪念，如触及它的黄昏
就触碰了夕阳嘴角的血腥
喷溅的兴和医院
拉响通宵的呼叫灯
平躺在白色的床单上
血压忽高忽低
在监护仪里不停跳动
我知道，这是您
抡起攒了七十八年的力气
在与病魔搏击，抗争
束手无策的我
只能眼睁睁的望着
就像小时候，看您
把最后一车粪土推上坡顶
那时候，我知道您肯定行
而这次您400CC的出血
就要把我全部的希望流空
父亲啊
这个中了病毒的日子
手拿一把铁锹
把我脚下安身立命的泥土
挖走一层，您就甘心答应
二
穿过鼻腔，插入胃底
一条粗长的橡胶管
立马导出一股咖啡色液体
粗茶淡饭一辈子
父亲啊，我就这么狠心
做了帮凶
请来护士从您瘦削的体内
取走一个叫咖啡的词语
您的暴怒哪儿去了
像那次我沒考出好成绩
您的手扬起来呀
像那次我偷了大队的玉米
父亲呀，我不愿明白
您怎么这样好脾气
三
医患，陪护
还有药水药片药瓶走后
走廊把长椅交给子夜
交给寂静，也交给了我
坐在焦虑，病疼，以及
呻吟坐过的地方
从内到外，身心都抵押
给巨大的忏悔
一盏刺眼的顶灯
“他没歇过一天”
“昨天剪完枝，还把自己的衣裤洗净”
母亲带着湿气的自言自语
我捎给监护仪的嘀嘀声
父亲，再过几分钟
就是二月二，龙要抬头
您一定要跟着我
走出子夜，走进黎明
那一亩三分地
您还要教我怎样耕种
四
阴沉，铺开灰黑色的云
给龙抬头的日子
涂抹上一层湿冷和阴森
我去了一趟村西
父亲，您懂
剪过枝条的桃树
失去方向的枯蒿
露出刀锋的棒子茬
争斗了一辈子
您不会这么快就认输
与它们为邻，做亲
上升的地气
抬高众生的仰望
父亲啊，您动一动
看看我两脚的泥土
是不是触痛了您的眼神
五
把内疚，心疼，还有无助
统统倒入炉火
父亲，借您抡过的大锤
锻造一条彤红的铁绳
我要缚住
那只扑向您的病魔
病房楼洒下的灯光
让剪刀风吹地七零八落
可是，您喜欢的二月
正驾来马车
还有您栽下的杏树，桃树
就要花开万朵
仰望苍穹。祈祷上天
降临一个响亮的承诺
六，
放下靴子
时间将这个夜晚一击致命
自此，父亲这个称谓
从心底挖出来，放进棺椁
与我隔了一层厚厚的泥土
茫茫，荒草丛生
穿寿衣，进灵棚
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
都浸透着泪水和哭声
走向村西的路
每一步都是那样沉重
父亲，歇歇吧
让我再送您一程
每一个这样的夜晚
我都会祭拜您的在天之灵
蒲阳河诗歌赏析
蒲阳河先生是一位勤奋高产的诗人，他以自己敏锐的诗歌嗅觉，在较短的时间内，创作了一大批文质兼美的佳作。笔者不避冒昧浅陋，试就蒲阳河近作数首以管窥蠡测。
且看第一首
《又是一年菊花黄》
招安 踏踏的马蹄声
驮着王的秋天
一车又一车的金黄走到眼前
一场盛大的仪式
不能只交给刀箭
远行的使者 那只大雁
会把时光的安澜昭告天边
而我只需一朵菊花
或浅醉 或释权 一杯酒里
装着南山的幽静 还有深远
季节更替，常常能够触动诗人敏感的神经。面对金秋，诗人蒲阳河有着自己独特的感知。“招安，踏踏的马蹄声，\拖着王的秋天。”招安一词，我们并不陌生，《水浒传》中宋江接受朝廷招安。招安，是统治者对起义军实行降服的一种策略和手段，一般是赦免原罪并给予政治上、经济上的较高待遇，招安的过程一定有仪式感，隆重而肃穆。在这里，王的秋天，王应该比喻拟人为时间、自然规律等不可逆转的“道”。秋天属于季节之一，也是构成岁月的一个单元。所以我们说秋天，不仅是指秋天包孕着成熟、收获，还代表着时令的变换。秋天到了，庄稼交出了粮食，树木交出了果实，草木开始凋零枯黄，一场轰轰烈烈的生长，逐渐走向沉寂。大地开始走向另一幅苍凉空旷的画面。时间又恢复了它的残酷性。所以说万木的兴旺繁茂，是短暂的，而时间运化的大道恒常，被臣服被招安也是一种规律或自然现象吧。
第二节，“一场盛大的仪式\不能只交给刀箭\远行的使者 那只大雁\会把时光的安澜昭告天边”。秋天的景色是壮美的，秋风飒飒，寒霜骤降，宛如刀锋箭雨，季节交替之际，仿佛是盛大的仪式。大雁南飞，像使者出使南方，传递北方的消息。第一、第二两节，作者用很简洁的语言，交代了秋天的变故。第三节重点面对世事变幻，展示诗人的态度：淡定与达观。“而我只需一朵菊花\或浅醉 或释权 一杯酒里\装着南山的幽静 还有深远”。晋代诗人陶渊明有“采取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在这里蒲阳河化而用之，独对菊花，小酒浅醉，心有淡定，悠然自处。真有诗人王摩诘“行至山穷处,坐观云起时”的达观情怀。好的诗歌往往会有话外之义，弦外之音，在这里诗人对客观世界的关照，显然会引申为更深远的寓意，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相信每位读者都会依照自己的理解，获得不同的启迪。
第二首《雨躲进云里》
捡起来
把走路时跌过的跤
把拐弯处碰到的黑
把岔口处听见的狗吠
几斤几两？
放在秤上称一称吧
要走的路还很长
花费的盘缠需精打细算
还有咽进肚的那句话
不要说出口
空中含着雨的那片云
就怀揣着另一个世界
蒲阳河是善于使用修辞、使用诗歌技巧的大师。这一首诗的首节，捡起来是个动词，一般是指捡起一个具体的物件，跤、黑、狗吠，如何能捡？但捡起来与不能捡拾的词搭配，的确产生了空灵的效果。在这里捡起来，是回忆回顾的形象化说法，使用具体的动词捡拾，恰恰增强了动态感、形象感。化平淡为新颖，变抽象为具体。走路时、拐弯处、岔口处，是人生在不同的路段或者情境情势下，遇到的挫折、困苦、算计与迷茫等等，跤、黑、狗吠，几斤几两？同样是化腐朽为神奇之句。表现了诗人的达观与豁达，“要走的路还很长，花费的盘缠要精打细算”，盘缠是指什么？时间、精力，人生路上重要的是放弃恩恩怨怨，面向未来，走好自己的路，闯出一片天。最后一节，咽进肚里的话，不要说出口。既然咽进去了，就是隐忍了，和解了，放下了，淡然了，消弭了，就不要再念念不忘耿耿于怀。含着雨的那片云，怀揣着另一个世界。云是高远悠然的，但云绝不是漂浮迷茫的，云有自己的天地，自己的抱负，以其比喻人的情怀，人应该从云的态度中，得到有益的人生启示。通观全篇，短小精悍，言简义丰，用词精绝，尺幅之内风云变化，的确是一篇佳作。
第三首，时光里的拓印
在一张宣纸安身立命
老人老事 老物件
会唤回旧时光
一只燕子衔来似梦非梦
奶奶的蒲扇一摇
爷爷的烟斗一燃
小院的风声与烟火味
便爬上窗前的石榴树
结出一颗颗星星
黑与白的故事
鸡鸣一遍就能讲清
抚摸着小村的前世
我需一次又一次交出疼
这是一首回忆故乡之作。首节写缘起，起笔有势而不俗，老人老事老物件，被一只燕子衔来，往事是真实发生的，所以说不是梦，但往事如云烟散尽，人生犹如梦一场。第二节，奶奶、爷爷，蒲扇、烟斗，窗前的石榴树，这些具体的形象一一跃然纸上。重点看第三节，这是极富技术含量的一节，黑与白的故事，可以视为昼夜交替，岁月轮转，也可以认为是对与错的家长里短，邻里之间乡亲之间小纠葛小矛盾，鸡鸣一遍就能讲清，表现的是诗人的达观与从容。抚摸着小村的前世，前世是抽象的，是虚空的，作者在此偏用一个诗词抚摸，这就让这个诗句陡然而生空灵的新意。“一次又一次”，而不说“一次次”强化了过程，延续了时间，把疼交出去，而不说感到了疼。这就是诗人高超的造句艺术，运用诗歌技巧的娴熟与自觉。从情怀上看，诗人对于家乡故人、往事的追怀与眷恋之情流淌在字里行间，不忘家乡，追怀过去，才能脚踏实地面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