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从“门”开始,还是从“人”开始?
——3354 《闻一多老师的说和做》能这样教吗?
1
“人文”和“文人”的区别显然不在词义上。
人文作为一种思潮,发生于十六世纪的欧洲。它是对于中世纪神学笼罩的反动。那是神圣宗教“人”的觉醒时代。今天,我们从“蒙娜丽莎”的微笑里,从《十日谈》的情爱故事里,从《爱弥儿》的自然教育里,都看得见那一缕照彻幽暗的人性之光。
几百年之后的今天,当人类文明由工业时代走向信息时代。当科学哲学成为一种主义,技术力量成为一种迷信,拜物成为一种宗教,实利成为一种信仰的时候,当人类创造出严重威胁自身存在的核弹、造出分不清主体与对象的“克隆人”的时候,人们再一次回到“人”的追问之中。
科学让人与世界建立了联系,而人文则是人与自身、人与人类建立的联系。爱因斯坦的话,足以引发人们对于人文的重新思想。他说,如果物理学有什么最重要的问题,那么,这个问题就是“世界究竟是善的,还是恶的”。我们相信世界是善的,人类便会建立起世界的村落,彼此连接。这就是超越于互联网之上的人类伦理。
其实,“人文”并非以思潮与理念的方式存在。于个体而言,它是一种情怀,一种素质,一种人格,一种生命的自能量。相形之下,“文人”却是如此苍白的一个指称。与其说它是一种以文字为业的身份标志,不如说它是因文字画地为牢的专业面相。那种沉溺于吟风弄月、个人感觉与思想意淫所谓的“文人”,很可能是一种言行不一、表里不一,缺乏生命大境界、人生大担当、历史大视野的“文字客”。在几千年中国文化里,文人与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与纸上谈兵的空想家,与无病呻吟、迂腐自恋、夸夸其谈的个性,与内耗、妒忌、攻讦、相轻的共处状态联系在一起。
“人文”所呼唤的是人的健全与独立的人格,而“文人”恰恰因为“文字”而失去了“人之为人”的风骨与境界。
辨析“人文”与“文人”之异,其意显然不在字面。人文教育,是一种人格教育,它所播种的是一粒一粒精神的火种。一切人文学科所指向的终极皆归于此。文学如此,历史如此,政治、哲学、经济、地理,莫不如此。
就文学而言,它的存在意义显然不是培养一个一个的“文人”,而是一个一个兼具人类意识与中国风骨的“人”。从这种“人”身上,人们看得见世界,更看得见历史,看得见文化与精神的代际传承,更看得见“人生”的价值,“人格”的风骨,“人”对于自由与独立的执着,对生命的敬畏,对命运的悲悯,对生命世界普遍同情。
文学课的价值,亦即语文课的价值。与历史、政治、哲学、经济、地理所不同者,盖缘于语文的人文普照,其光源来自于“语言之人”或“人之语言”。文学赖以存在的语言,亦语文教育赖以存在的家园。
2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诗人臧克家于《人民日报》发表一篇小文章,叫《说和作——记闻一多先生言行片断》。1930年,臧是闻先生的学生。作此文时,被特务暗杀的闻先生已作古近四十年,而此时的臧也是耄耋之人。此文后以《闻一多先生的说和做》为题,编入初中语文教科书里,也已十数年之久。
这样一篇文章选入教材,是因为臧克家的文章写得好,足以为中学生作布篇谋篇、用词造句之典范,还是因为闻一多先生作为中国知识分子的那种“仁者无惑、勇者无惧”的人格光辉?或者说,一个初中孩子读了这篇文章,几十年后回想起来,是记下了这篇文章是如何承上启下、如此叙议结合还是被一种知识分子的风骨与人格深深震撼?再或者说,一个教师对这篇文章充满激情与敬意,是文字的力量,还是人格的力量?你可能说,没有文字的力量也就无法感受人格的力量?今天,闻先生的事略与图片都可以通过百度搜寻得到,为何臧克家的文字成为必读?
这又回到了语文学科在“人”“文”关系上的定位问题,这个问题的讨论事实上左右着百年现代语文教育的思想脉络。偏于文者,见文字之技,而不见精神之光;偏于人者,见人格之力,却忽视文字之基。离开文字,人格成为概念;不见人格,文字成为符号。如果我的思维始终停留于这种“文本——人本”的框架,那最终的结论无非是两边讨好的“结合论”,所有的语文言说就变成了“既要,又要”“一方面,另一方面”的滥调陈词。
事实上,我们的问题恰恰就在于从来不曾让自己的思维走出过静态的“文本观”。“文”是“人”写的,“人”是“文”的“上游”;“文”是“人”读的,“人”又是它的下游。“文”也是“人”的存在与表现,“人文”就是文本之下的“信息流、思想流、情感流、人格流”。以这种动态的、流动的“文本观”取代以静态的、封闭的“文本观”,其最大的意义,就是始终让我们看见“人”。人格的感召、精神的点亮它所指向的是一个人的“生命动力系统”;而感召的方式、点亮的过程,则是基于语言的涵泳与文本的对话。这种“动力与过程”的关系其实就是“着眼与着手”的关系。一个人身上的生命动力与体验方式,你分开不得,分解不了,分析不清,同样,所谓“语文形式”重于“语文内容”或“语文内容”重于“语文形式”其实是一个假命题,就像你说“左手与右手”的配合行动是一个多余的提醒一样。命题不仅很假,而且,它根本就忽略了文本的上游与下游都是整体的人、个性的人这个事实。
3
不教语文很多年。有时候,竟还想着课堂,想着如果我来教,会不会与过去的自己有所不同。长沙雅礼雨花学校刘炜伟名师工作室,约我上一堂语文课。指定的课文便是这篇《闻一多先生的说和做》,时间是四十分钟。百十名语文教师坐在台下,我能给提供给他们怎样的一种理念或一种探索?越是有一种自我期待,越是内心焦灼。更无法调和的是没有安静的时间来思考,甚至课文都只能从网上下载。直到先天晚上,除了知道明天要上这一课之外,我一字未着。匆匆将课文读过一遍,心里在勾勒着明天的课堂,却始终模糊不清。干脆拿起一本书,那正是闻一多先生当年于国立青岛大学文学院开始写作的《唐诗杂论》。其时,闻一多自美国归来,于中国古典文学上用力甚深。这本薄薄的小书,正是他对于唐诗的诸多见地。
闻先生对于唐诗的理解,完全不同于一般的疏注,他俨然回到大唐,回到那些诗人的痛苦与欢乐的生命体验之中。他论宫廷诗,盛赞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里的宇宙意识与青春忧伤,称它“诗中的诗”“顶峰中的顶峰”,先生的见地,每一处都闪着“人”的光辉。对于唐诗,他有一句点晴之论,与其研究“唐诗”,不如走向“诗唐”。“唐诗”是一个文本世界,而“诗唐”同是一个时代,一种精神,一种气象,一个生命与艺术的场域。三十岁的闻先生,就是书斋里才华卓著的学者,因为国破山河缺,他与众多的知识分子一起南渡于西南联大,在抗战已然胜利的曙光里,成为一个为民主、自由而呼号的街头斗士。四十七岁那年,被特务开枪暗杀,倒在血泊之中。这就是中国的知识分子。入则为学问而默,出则为正义而鸣。那一刻,我觉得,比《闻一多先生的说和做》这篇文章更重要的是,是闻一多先生作为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人格与风范。正如朱自清先生所说,他是“一团火”。如果我上的这堂课,还是在文本内容里的“说和做”上左分析、右概括,那么,别说十年,就是十天之后,甚至是十小时、十分钟之后,学生还能记得什么?
从“文”出发,还是从“人”出发?没有想清如何教,但我明白了自己“教什么”。
4
上课了。我说,我想带你们认识一个人,一个一百年多的人。一起看看他的简历吧。PPT呈现“一份履历”。
13岁——北京——考入清华预备学校;
23岁——美国——专攻美术与文学;
26岁——北京、武汉——北京艺专、武汉大学;
31岁——青岛——国立青岛大学文学院;
33岁——北京——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
38岁——蒙自、昆明——西南联大教授
45岁——昆明——加入中国民主同盟,《民主周刊》社社长
……
这份履历,我没有写他的结局。我能告诉你们的是,他生于1899年。他遇见的是一个什么时代,他的人生可能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说说你的理由?
虽是下午第一节课,学生的情绪显得特别饱满。一个学生说,他可能被日本人暗杀了,因为他是一个在文学方面很优秀的人才。另一个学生说,日本人不会在乎你文学方面的成就,你又不是军人,不可能被日本人暗杀。他觉得,他暗杀的原因不是他的学问,而是加入了中国民主同盟。结合当时的背景,应当是国民党特务暗杀的。
我说,这个人,就是闻一多。你们能回到历史情境里理解人物,还有这样的见识,太了不起了。再看看这个人的一些作品吧。看完之后,请你用一句话描述闻一多先生在你心中的地位。
1922年,23岁,出版《律诗的研究》
1923年,24岁,出版诗集《红烛》
1928年,29岁,出版诗集《死水》
1930年代,出版《唐诗杂论》
1942年,43岁,出版《楚辞校补》
逝世之后,出版《古典新义》《神话与诗》《离骚解诂》……
学生说,闻一多是个诗人,是个古典文化的学者。我提醒大家看两个年代,即他出版诗集的年份。我们知道,现代新诗开始是1917年。那闻先生的新诗,挺早的,他是中国现代新诗的开拓者之一,他又是中国古典文学的学者。
接着,我又用PPT打了“一张照片”那是闻立鹏先生为其父亲所画的那幅画像。我让学生观察,说说,如果仅仅从肖像上看,你觉得闻一多先生可能会有怎么的性格特点?
学生说到他的艺术气质,说到他的性格倔强,孤傲,说到他的爱憎分明,甚至说到他的不修边幅等等。
这时候,我说,真正要了解闻先生的个性,还得读文章。至此,我才开始写到课文的标题《闻一多先生的说和做》。
写完作者臧克家之后,我出示了一个故事。
我说,1930年国立青岛大学成立后第一次招生的高考题目是《杂感》,当时有个山东籍的青年,25岁,他的《杂感》只有三句话:
“人生永远追逐着幻光,但谁把幻光当幻光,谁便沉入了无边的苦海!”
我让学生猜,这个学生的杂感能得多少分?有学生说,得零分;有学生说,得98分。我问,你怎么知道的?他说看过资料。我问,有没有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的同学?一个高个子男生站起来说,幻光就是指人生要有梦想。但如果把梦想当作空想,人生就沉入无边的苦海。全场给这个孩子以掌声。
到这个时候,好像都在文本的外围活动,但学生早对闻一多先生这个人物充满了好奇,充满了期待。
我找一个学生朗读课文的第三自然段。请大家标出一个句子思考:闻先生做学问的时候,动机是给这个衰微民族开一剂文化的药方?请结合1930年前后的中国现实,谈谈你对“衰微”的理解?“文化药方”是指什么?
学生说到三十年代的中国,正是日本入侵的时候,内忧外患,国土沦陷,这个拥有五千年文明的国度,正是衰微之象。
文化的药方呢,就是想到文化里寻找精神的力量,凝聚的力量。
讨论之后,我说,闻一多对于传统文化的研究,不只是喜欢,更是一种批评。他说过这样的话——PPT显示
文化是有惰性的,而愈老的文化,惰性也愈大。
而这原始的文化是集体的力,也是集体的诗,他也许要借这原始的集体的力,给后代的散漫和萎靡来个对症下药吧。
因为要开出文化的药方,他回到三千年神话之中,回到典籍之中。这是他的动力。问题是,中国文明的典籍那么多,你研究得完吗?研究不完。所以课文里说他“惜寸阴、分阴”。什么是“寸阴、分阴”呢?你们知道吗?长沙有条街,叫“惜阴街”,缘于陶澍的祖先。惜阴街名,就是说,圣人惜寸阴,我们平凡人更得惜分阴。大家读读这一段文章,请将能体现闻先生惜时的句子标出来,一起交流。
学生找到很多。目不窥园,足不出户,兀兀穷年,沥尽心血。一一解释其中的关键字义之后,我问,闻先生开出的药方,到底发生了什么效应呢?能不能联系课文来说说。
学生理解了“大开光明”的意思,就是以文化的火光,照亮了人们的精神,就像是“漂白了四壁”。
我说,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语言特点,你喜欢这篇课文的语言吗?你觉得这些特点是什么?
为帮助学生理解,PPT打出一个句子:
仰之弥高,越高,攀得越起劲;钻之弥坚,越坚,钻得越锲而不舍。
学生说喜欢这种句子,对仗着说,节奏气势都有。我问,你找找,文章里还有没有这类句子。
学生找到了“他,是口的巨人。他,是行的高标”。提醒学生:这里“他”之后,用个逗号隔开,节奏与气韵完全是不同的。
一个女生说,他觉得,这样并列着写,其实不只是在句子内,整个文章,先说其学问,做而不说;再说其行动,言行一致。这是另一个层面上的并例。
我说,这种句子其实挺中国。像今天我们的对联一样,它是汉语的传统智慧,两对仗地展开言说。
作者是闻先生的三十年代的学生,他们猜他后来做什么?他是诗人。因此,他语言的形象感特别强。
看看这两句:“炯炯目光,一直远射到有史以前。”“他走到游行示威队伍的前头,昂首挺胸,长须飘飘。”我请男女生分别读。强调后面那种形象化的描写。如“一直远射到有史以前”“昂首挺胸、长须飘飘”。
重点品味了语言之后,我让学生组讨论:课文原题是《说和做——记闻一多先生的言行片断》,收入课本时改成《闻一多先生的说和做》,你们说改得好吗?为什么?
学生的意见是改得好,因为这样更简洁,并且,原题中说做与言行都重复了。
第二个讨论题是,闻一多先生是诗人,学者,又是民主斗士,如果允许选择,你愿意做一个学者,一个诗人,还是一个斗士?
学生各抒已见。有人愿意做学者,有人愿意做诗人,有人愿意做斗士。我说,这只是一种假设。在闻先生身上,他集于一体。国泰民安的时候,我们可能更容易选择做诗人与学者,可以民主受到践踏的时候呢,闻先生这样的好诗人,好学者,选择了从书斋走向街头,从学者走向斗士,他的人格是集三者于一体。几千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独善其身与兼济天心的襟怀在闻先生身上体现得极其充分。难怪他的好友朱自清先生以诗赞美他,说他是一团火,照彻了深渊。在燃烬里,爆出个新的中国。
课的最后,学生读闻一多先生的《一句话》。
附:
一句话
有一句话说出就是祸,
有一句话能点得着火。
别看五千年没有说破,
你猜得透火山的缄默?
说不定是突然着了魔,
突然青天里一个霹雳
爆一声:
“咱们的中国!”
这话教我今天怎么说?
你不信铁树开花也可,
那么有一句话你听着:
等火山忍不住了缄默,
不要发抖,伸舌头,顿脚,
等到青天里一个霹雳
爆一声:
“咱们的中国!”
作者:黄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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