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 debug time 讲个故事。他接受了传统的义务教育,被保送到重点大学,12 岁就学会靠画画赚钱。大学后,和电竞、直播、陪玩这些新兴事物无缝对接,在明争暗斗、博彩假赛、色情擦边的电竞主播圈游刃有余,并且取得了「 良好 」 的自洽。而另一身份,则是才华横溢的绘画老师。他早早和父母「 断绝关系 」,却在其他亲人面前得体而客气;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但是并不缺乏「 朋友 」,他周旋在人际和金钱之间,自有一套衡量世界的价值观。不可否认,他的成长和原生家庭的教育有关,但是这种早熟,可能更多的来自他对于环境的迅速学习和运用。他,可能是相当一部分年轻人某一面的集合体。
江赢今年 23 岁,从某 985 高校毕业不到两年。
因为身材较胖,他看起来比同样一米九的人要高大、壮硕很多;头发有些卷曲,蓬松在脑袋上,风一吹,几缕发丝飘在额前;由于每天只睡三个小时,眼袋肿起来像是一个月牙型的饺子;肉肉的脸上似乎还带着学生的气息,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他常穿着淘宝上买来的均价 100 的加大码衣服,和 618 淘来的不到两百块的运动鞋,一天点三到四顿 20 块左右的外卖,走在人群里,你不会多看他两眼。
大号宅男而已。
采访过程中,江赢求差评君 “ 推荐一下去眼袋的眼膜或者眼霜,价格没有限制。”
从莱铂妮到海蓝之谜再到雅诗兰黛,把所有眼霜的链接一一发给他后,他回了句:“ 都要!”
末了,江赢补充,“ 不是我用,给晴晴的,她对我挺好的。”
晴晴今年 19 岁,正在参加一档选秀综艺节目,江赢三年前认识了她,后来晴晴成了江赢常常联系的「 陪陪 」。
这样的「 陪陪 」,江赢还有很多个。
每到深夜想被哄着睡觉的时候、每到觉得无聊想找个人看夕阳的时候、每到想给自己放个长假找个虚拟女友照顾自己的时候,江赢会打开微信和自己常用的一款 App,在里面搜寻自己想要的女生。
江赢常用的微信有 6 个,其中一个专门用来添加「 乱七八糟的好友 」。
在「 乱七八糟的好友 」里,一共有 1794 人,几乎都是江赢通过某 App下单点的陪聊和陪玩。他每年点陪玩的花费超过 10 万元,并不包括长期陪陪。
有的时候,他也会问,“ 她们真的懂我吗?”
独裁社长
每次找过夜的陪陪,第二天江赢都会准时出门,丢下一句 “ 上课去了。” 陪陪都以为他是去学校听课,实际上,他是去给学生上绘画课。
江赢办了 5 年的艺术培训机构、当了 5 年的绘画老师。
9 岁那年,父母因为工作太忙,暑假没时间照顾他,便给他报了兴趣班,他第一次接触绘画。
12 岁,江赢开始利用绘画挣钱。他不断地参加一些大大小小的绘画比赛,拿到不少的奖金。
到他 14 岁上高一时,已经通过绘画攒下小几万的存款。江赢家里经济状况一般,他同意父母用自己的存款。但一次母亲用得比较多,他便把银行卡的管理权收了回来。
接下来,他的生活,就像一盘棋,慢慢展开,每走一步都是经过缜密计算的,按照自己设想的方向和逻辑走着。
2011 年,江赢因为数学奥赛特长可以免高考进入包括清、北在内的任意一所高校。
选择学校时,他首先将北京和上海两座城市的学校除名,理由是「 要想在这两个城市立足,太难。」
于是,北方一所非一线城市的高校成了他的最优解。同时办绘画教育的计划,江赢在高二拿到保送资格时就已经定好了。
2013 年进入大学,他加入了学校里的艺术社。
2014 年,他开始担任艺术社社长一职。自此,该社社长一年一任的换届制度被江赢打破。
从14年到毕业,江赢牢牢把握社长位子,因为 “ 头衔对我有用。” 同时他认为没有任何人能像自已一样,把艺术社运转的这么好。
提到艺术社,江赢一字一顿,手握成拳。
江赢的理解,是作为社长期间,社团的经费格外宽裕、每场活动都办得体面、还请了国家级画家给社团成员授课。这来自于自己熟稔的交换逻辑。
“ 只要你了解背后的逻辑就行,就是利益的交换。比如那个老师需要懂计算机的帮他开发一款艺术 App,我能联系,这就是交换。”
相反的意见来自同时期的社团社员。
“ 他太重视利益了,利用社团为自己谋了不少私利。” 曾经协助管理过艺术社的阿玉表示,江赢曾经贿赂过她。
同时期艺术社的指导老师也因为江赢将社团运作得太过商业化,反对江赢担任社长一职。作为反击,江赢则向学校团委举报了指导老师。
至今该指导老师都不能原谅江赢的所作所为,“ 聊起这个人( 江赢 )就会骂人。”
江赢对于社团其他人的「 批斗 」,表示理解。他认为社员们的年龄决定了他们的认知,而这种认知下的所谓成见是不成熟的表现。事实是,艺术社壮大了,影响力上去了。
关于谋私利一说,江赢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谋私利不同于挪用、盗用社团公款,谋私利说到底挣的是白心钱。
直到现在,江赢仍然和艺术社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在学校之外,江赢正式开始了商业化运作。14 年,江赢过完 18 岁的生日,达到法定成年年龄,便在学校附近租下了一间房租 2000 块一月的单间作为艺术培训班的教室。第一年,他的绘画班招收了 8 个学生。
后来每年生源数量稳步上升,规模越来越大,江赢将整层楼以 11 万元每年的价格租了下来。今年,江赢的艺术培训班招收了 145 名学生,但是只有他一个全职老师,其余常驻的 8 名 兼职老师全部是艺术社的学生。
下午 5 点半,已经到下课时间。
江赢还在给几个刚学素描的学生上课,一个学生的家长也守在边上旁听。
在学生眼里,江赢是个有亲和力的老师,课上他们会叫他 「 胖赢!」
一个叫做小胖的六年级男孩,今天上课来特意给江赢带了一盒零食,因为江赢上次上课时随口说了一句——“ 你有糖怎么不分给我吃呢?”
江赢课后吃的清嗓子的药也是学生家长特意配好了送来的。
江赢将学生、家长的好意归因为他 “ 用美貌征服了孩子,用价格征服了家长。”
被打了,是要还回去的。
艺术班的学生不知道的是,白天站在讲台的老师江赢,其实还是一名游戏主播,在某游戏直播平台拥有近万名粉丝。
游戏主播江赢的一天,工作日时是早上三点开始的。
睡前他会订好三点送达的早餐外卖,外卖员的来电,就是他的闹铃。
作为第二梯队的游戏主播,他选择了每天早上 6 点到 10 点的直播时间段,“ 竞争不赢其他头部主播,但我能保证在这个时间点我的直播室是最热闹的。”
自江赢记事起,100 来平米的家里就有三台电脑,两台台式,一台笔记本。
父母在当地机关单位工作,普通工薪阶层,由于父亲工作的缘故,江赢很早就接触了电脑,当时中国个人电脑的普及率不到千分之十。
因为父母工作繁忙,经常被一个人丢在家的江赢,在电脑的伴随下成长。
摩尔庄园、暴力摩托这样的小游戏是他的「 快乐童年 」;帝国时代2 、CS1.6 则伴随了他的小学时代;后来,魔兽争霸、星际争霸、英雄联盟逐渐流行,江赢有了新的游戏启蒙。
在游戏里,被打了是要还回去的。这个原则,被江赢沿用到了现实生活中。
已经忘记了原因,10 岁那年,江赢被母亲敲打了两下。当时比母亲矮一个头的他,挥着巴掌,跳起来,接连扇在母亲脸上。
回忆起趴在地上哭的母亲,到现在他还是耿耿于怀:“ 凭什么打我,就算是我妈也不能打我。”
江赢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母亲的感情淡薄了起来,或许是因为这次矛盾,或许是因为后来江赢发现母亲挪用了他的存款。而和母亲的关系跌入冰点,是在江赢高二的时候。
拿到了保送资格的江赢,继续呆在学校里准备高中学业水平考试。
课间,他趴在桌子上看渡边麻友的海报,那是他喜欢的女生类型,个子不高、有齐刘海,「 感觉很纯洁、很可爱。」
正看得高兴时,同桌来了句 “ 这是我女朋友。”
江赢蹭地站起来瞪了同桌一眼,“ 你刚刚说什么?”
确认之后,他把大他两岁的同桌摁在桌子上打了一顿,不管还站在讲台没走的老师。
打完人后,江赢直接去了网吧。
他确信老师绝不敢拿自己怎么样,因为他知道自己被保送,老师每学期至少可以拿 5000 块的奖金。
现在,江赢已经不记得过去和他一起打球、玩游戏的朋友的名字,但是同桌的名字却可以脱口而出,每个字怎么写,记得清清楚楚。
那天,翘课了的江赢一直没有回家,母亲则一直在找他。
在网吧,江赢紧紧盯着屏幕、手指在机械键盘上飞速地跳动,一局游戏结束,他整个人陷进坐椅里,然后他看到,母亲搬了把凳子,就坐在他身边。
他觉得很丢脸。
唰的一下从座椅上弹起来,江赢一脚踹向母亲的凳子,母亲踉跄向后退了几步,差点摔倒。
“ 你来干什么?老子的脸被你丢尽了。” 他冲着母亲吼道。
母亲一句话没说,哭着跑出了网吧,那一晚江赢没有回家。
后来,凭借对游戏的热爱和不错的天赋,江赢成为一名游戏主播、某直播平台游戏官方解说。
作为游戏主播,他又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
有粉丝为他打赏了近 10 万块,其实是靠欺骗父母的普通家庭的大学生,后来被家人发现,粉丝哭着希望江赢退点钱,江赢直接拒绝了他。
也有一位粉丝自称拥有好几幢楼,并把其中一间单身公寓送给江赢住。江赢一边住着粉丝送的公寓,一边请人私下调查他。了解了粉丝的发迹和一些内幕后,江赢帮另一位游戏主播识破了粉丝的骗局,规避了近四十万的损失。之后该粉丝报复,盗刷了江赢近十万的银行卡。
套路,反套路,在这个圈子里,成了常态,江赢时刻保持着警惕。
“ 所有涉及了金钱关系的人,我都不会相信。” 然而,他自己却深深信奉着金钱哲学的圭臬,这种关系,简单,直白,随时取用。
江赢有着和年龄并不匹配的成熟,这种成熟来自于社交上的身段灵活,他对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话术和自我展示,在现实夹缝中游走自如。所谓弱,强,动,静,旁人看不透人畜无害的热烈背后,到底是一张怎样的面孔。
10 点,天已经大亮,持续了四个小时的直播结束。
江赢抓起桌上的打火机,靠近话筒点了两下,火苗蹭蹭往上冒。
“ 下播一支烟,赛过活神仙。” 他嬉皮笑脸地跟他的「 水友 」们说再见。不过,江赢其实并不抽烟,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迎合粉丝。
花钱就可以买到感情
江赢常用的微信有六个,代表着他不同的社会角色:老师、主播、学长,还有客人。
用来联系陪聊和陪玩的「 乱七八糟的好友 」一共有 1794 人,人数还在不断壮大。在陪陪眼里,江赢出手阔绰,他每年点陪玩的花费超过 10 万元,不包括长期陪玩。
所有的陪陪都是 16—25 岁的女生,线上的陪聊要求是少女音,线下的陪玩则还要附上一条齐刘海、穿 lo 裙的要求。不管线上线下,所有的陪陪都必须叫他「 宝贝 」,原因是前女友这样叫他。
从成为游戏主播开始,江赢睡眠时间几乎都不超过 3 个小时,白天靠一罐又一罐红牛保持清醒。不正常的生活作息使他的体重从刚进大学时的 120 斤到了现在 200 多斤,具体数字江赢不清楚,因为体重秤的最大值为 200斤。
“ 我才不想去卖西瓜的地方称体重。”
除了外形的变化,他也感受到了来自身体内部的抗议。五月以来,经常胃疼和呼吸骤停的毛病,让他决定点一个陪玩看着他睡觉。
五月,江赢花 12 万元点了一个叫依依的陪玩,陪了他 34 天。在此之前,他也点过时长 5 个月的虚拟恋人,报酬按天计算,依旧不菲。
依依今年 20 岁,在陪玩 App 上会有对于音质的详细介绍和分类,便于老板们挑选。简介上显示她是 60% 的少女音,还有荔枝音、迷迭音、仙女音等诸多细分音色,都是江赢喜欢的音色。
江赢第一天见到依依,按照「 行规 」,就先扣下了她的身份证,然后带她带去剪了自己喜欢的齐刘海。
对于陪陪,他很舍得花钱,会给她们买神仙水、汉服。江赢自己一身从衣服到鞋总共不超过 200 元。
白天,依依会做好菜等江赢,江赢偶尔会回家吃饭。他们每天相处的时间只有晚上,每天晚上,依依都要哄江赢睡觉。
“ 我和所有陪陪都只睡素觉,怕得艾滋,我很乖的。” 江赢解释,他不会和不干净的女生发生关系。
他们住的公寓是临时租来的,就在江赢自己公寓的楼上。
在楼下,江赢自己的床头,整齐地堆了两个行李箱才能装满的现金。江赢不喜欢把钱存在银行卡里,他喜欢现金,时刻能看到的感觉让他心安。
一个月后,感觉自己被哄够了,江赢给了依依 12 万元作为报酬,买好了回四川的车票,把她送回了家。
现在,除了立在墙角的白板上依依写下的留言,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依依走后,江赢看到她发的朋友圈「 江赢不在的第二天,想他。」
他开心了一会儿,向我们炫耀。随后又冷哼了一声,“不给钱肯定不会陪我,一天不给钱、一天就走了。”
再过一个星期打开依依的朋友圈,她已经删除了那条朋友圈。
江赢则继续在自己寂寞的时候点各种各样的陪陪。其中一个叫萌萌的陪陪觉得他「 性格外向,懂得哄人。」
有时他会用自己的小号去 App 上点陪陪,并注明「 单价 30 元/小时 」,平时他用等级更高的大号点单则写的是「 单价不限 」。
用小号点单对江赢来说可以测试陪陪是不是真心对他好。“ 一个小时30块钱,这么点钱还肯对我好,那肯定是真的对我好。” 这样的陪陪是可以长期保持联系的。
不过,“ 她们是真的对我好吗?”
做家人的绅士
虽然和父母关系并不好,但是江赢每个月都会给奶奶汇去两万生活费,原因是「 我奶奶要替他赌博欠债的大儿子还债。」
江赢将坚持给奶奶汇款解释为「 这是对老人的关怀,因为我很乖。」
因为小时候常去奶奶家玩,他和奶奶比较亲近。
对于其他的家人,江赢则维持着客气的关系。今年四月,小姨一家带着外婆来江赢所在的城市旅游,表示希望能见一面,吃个晚饭。
江赢一直没回复小姨的短信,直到小姨把饭店地址发过来,才回复自己吃过了,不用等他。那天,江赢上午直播结束后,一直在上课,直到晚上七点半。
虽然没有对小姨的短信作任何回复,但他却一直念叨着和外婆吃饭的事情。他一边担心母亲会跟着一起来,“ 要是我妈来了,我掉头就走 ”;一边担心外婆饿着肚子等他,“ 我要不就骗我外婆说我在吃饭,让他们先吃,等我忙完了过去直接吃,怎么样?”
下课后,江赢赶到饭店,大家正在吃饭。
江赢和小姨、外婆鞠躬握手、夹菜敬酒、说说笑笑。旁人看来,「 很乖,很有礼貌 」。江赢觉得,“ 是见到了陌生的朋友 。”
六月底,江赢订了回家的机票。这是自离家上大学后六年以来第四次回家。为了检查身体。他执意每次回家看病,原因是亲戚在医院工作。
“ 有熟人在医院多方便,挂号都不用。”
外公去世的时候江赢回去一次家,没哭,也没什么感觉。他觉得 “ 谁都有个生老病死的时候,死了有啥难过的。”
这次体检彩超结果显示江赢患有中度脂肪肝、甲状腺结节。因为有呼吸骤停的毛病不能打麻醉,所以没有做胃镜检查胃病。他每次回家的时长,都不超过 24 小时。
这次回家,他没有和母亲起争执。
信教的父母在饭前祷告时,他会等祷告结束再动筷子。“ 大家都客客气气的,我妈很客套地关心我身体状况,我也不能自己先吃,这样多没礼貌。”
面对医生的警告,江赢没当回事。
他仍然每天只睡 3 小时,粉丝有需求时,还会牺牲睡眠时间陪粉丝打游戏,一小时 100 元。
因为赚钱是江赢最急迫的事情。
“ 我就想攒个一两千万,讨个老婆,她哄我,宠我、对我好,就行了。”
“ 我很乖的。”
( 文中所涉人物均为化名 )
“ 在这样的环境里,身不由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