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7日,长沙念楼,钟叔河先生接受记者的专访。组图/记者李林冬
▶钟叔河先生的书架。
与钟叔河先生见面之前,先与他通了一个电话。电话是钟先生亲自接的,等待铃没响几声,“我是钟叔河。”听筒里传来一个浑厚、中气十足的声音。
钟先生在第一时间婉拒了我们的采访。他表示,自己只是一个退休的普通编辑,不值得媒体再花大的版面去写他。“我现在年纪大了,不管谈什么肯定都不如当年谈得好了。市面上有好几本我的访谈录,《众说钟叔河》《与之言集》,你按书里面我的说法来写,我都认的。”
以我的想法,钟先生之所以这样说,一来是因为他谦逊。二来,是他真的忙。年近九旬的钟老,正在整理他最重要的一套作品《钟叔河集》(暂定名),这本收纳他最近几十年出版过的著作以及未发表过的文章的集子,一共有10-12卷。计划在明年内出版。
电话里聊了半小时,善良的老人最终还是应允了我的探访请求。钟先生十分详细地将住址报给我,还不忘提醒我:我住在二十楼。你到了以后,按门铃,我给你开门。
二十楼,廿楼,念楼。这是钟叔河先生书斋的名字。我们在约定时间到达钟先生所住公寓的20楼,正犹豫之际,一扇门上小小的竹形直额映入眼帘,上面镌刻着青绿色的、集自周作人手书的“念楼钟寓”和竹叶数片。是这了。
坐下聊开,钟先生带我进他的小书房兼卧室,一一介绍他最近积攒的案头工作。确实繁杂琐碎。钟先生如我的祖父一般,带着嗔怪的语气对我说:“小储,看你的样子,应该是个很聪明的人,但你为何不按我说的去做,去看我以前的报道来写文章呢。”我提起他最喜欢那句话“我的杯子很小,但我用我的杯子喝水”,他便笑了。
“我真的很忙”
钟叔河先生的客厅,其实就是一间大大的书房。窗户朝南,一排矮几沿窗摆放,里面是各种书。东西两面墙壁各置一排大书架,大多是成套的古籍或工具书、《长沙文库》、数个不同版本的《平江县志》,钟先生编撰的《走向世界丛书》《周作人散文全集》也能在这里找到。书柜里夹了几本后浪出版的《现代世界史》,谈话间他还谈到了浦睿出版的《耶路撒冷3000年》,说不错,可是太厚,看着有点累。
客厅中间放了一张标准尺寸的美式台球桌,盖着台布。
对这个念楼书房早有印象,先生的亡妻朱纯女士生前撰文述及此事:“三十平方米的大厅,厅屋腾空后,老头就忙了起来,东量量,西量量,左画右画,设计好找人去做。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做好的木器搬进来,东西两边全是书柜,东边一排中间放电视,顶上的格子放工艺品。朝南的大窗户下则是一排矮柜,里面放特大开本的图书,还组合了卡片柜、文具柜,又配了两张可移动的矮方桌。一下子增加了上十个书柜,原来挤得一巴焦的书,从此各得其所,都有了归宿。”(《小西门集·悼亡妻:附老头挪书房》)
“我被打成右派自谋生计时学得的一手木工手艺,在自建书房进行设计的时候派上了用场。”钟先生一边请我在书架前的红木沙发上落座,一边贴心地递给我一个超大的水墨花纹布靠垫:“这个垫子靠着很舒服。”又嘱保姆倒来热茶。先生的热情让我们生出许多歉意,因为他一再说他实在是很忙的。
我们到访时,钟先生正与湖南出版集团编审、《钟叔河集》特约编辑王平老师讨论书稿。王平老师住在钟先生楼下,近水楼台先得月,便时常过来和钟先生谈书议文,也顺便替出版社盯一盯新书编撰的进度。见我们来访,王平老师跟钟先生约下次时间聊,匆忙告辞,钟先生今天的写作进度也就此耽搁了下来。
钟先生像今天这样被人打扰的情况并不多。大部分时间,他谢绝一切来访,一个人安安静静在家编书写稿子。
钟先生说,他的文稿基本上分为三种:学术文章、文学性的文章以及笺释整理类的文稿。这三种文章中,文学性的文章基本上可以不改,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学术文章必须改,笺释类的文稿也是非改不可。
随先生来到他日常写作的小书房,三组书柜,一个书桌,占去卧室的大半面积。书桌上摊开着他正在修改的《念楼小抄》。那篇《死不当宰相》,已经被先生用红笔圈圈点点,改成了《能死多好啊》。
除去书柜书桌之外的空间,除了过道,一张窄小的单人床靠墙摆放。一边床头挂着周作人先生的字“饮酒损神茶损气,读书应是最相宜。圣贤已死言空在,手把遗篇未忍披”,另一边悬着黄永玉画的《香山叩鸟巢禅师》。
我以为这是先生在书房休息小憩的卧榻,但先生说这就是他的卧室,晚上他就睡在那张窄窄的,目测不过一米来宽的小床上。床头挂着一个收音机,床边斗柜上放着一瓶没喝完的红酒。失眠的日子,一小杯红酒和一小段说书,都是一种陪伴。
失眠听书,是钟先生近几年才养成的一个习惯。2007年,人生伴侣朱纯女士逝世后,钟先生度过了长久的烦闷期,“她以前在的时候,有时候我们一天也不一定说几句话,但她走后,真的就是空落落的。好久好久都不能习惯。”
从前,钟先生在读书写作之余喜欢和老伴打打台球,朱纯女士走后,台球桌便常年盖着深紫色的罩布,再未开启过。从前,朱纯每天都会催促钟先生学着用电脑,学打字,老伴去世后,钟先生害怕睹物思人,那间电脑房,他再也没进去过。
钟先生有一个老人手机,不能上网,不能发短信,只能打电话。知其号码者仅限于几个女儿女婿,还有楼下的王平编辑。按键铃声很大,呼叫和来电,都会发出大声的语音提示。
对外的联络方式,只有一台座机。钟先生很少记别人的号码,如果需要联络,他会提前说:“你到时候打个电话给我。”
钟先生当记者、编辑,后来成为出版人,做了很多著名的书,跟文字打了一辈子交道。与人交往,钟先生也多用写信的方式,不管是普通读者,年轻人,还是周作人、钱锺书、杨绛等等。如今接近90岁,文字依旧是他最重要的生活媒介。
今年4月,钱江晚报举办一个悦读盛典,钟先生的《念楼随笔》获“年度致敬奖”,报社想邀请钟先生到现场领奖,苦于联系不到获奖者,便想办法弄到了念楼的地址,直接给钟先生写了一封信,没想到还真在典礼前收到了钟先生的回信,一并寄回的是他的获奖感言和对记者访问的回答。
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木心那句“从前书信很慢,车马很远,一生只爱一个人”。
“外界对我的看法,都是高了一些”
让我诧异的是,虽然编撰了《走向世界丛书》,钟叔河先生只出国过两次,都是去美国探亲。他解释说,不出国一方面有身体的原因,他晕车、晕机非常严重;另外,外语不好也是一个原因,不能深入地了解当地的文化,那出国有什么意义呢?
有人说钟叔河是中国现代出版史上的一个堂吉诃德。有人说他像一个劫后归来的人,生活在风云变幻的红尘之中,又置身于遥望星空的红尘之外。
钟叔河,1931年11月生于湖南澧县,成长于平江和长沙。他拖过板车、坐过牢。1979年,接近50岁的他才开始书籍编辑生涯,凭着自己的学问、胆识与坚持,策划编辑出版了《走向世界丛书》《曾国藩全集》《古典名著普及文库》《周作人散文全集》等多部深远地影响中国出版界的作品,启蒙了一代读书人。《走向世界丛书》出版37年后,在2017年东亚出版人会议上,获“特殊贡献奖”。钟叔河也因此在2018年《新京报》和腾讯网组织的好书评选中获“年度致敬出版人”。
钟叔河先生说:“我只是一个编辑,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外界对我的看法,都是高了一些。我今年已88岁,早就力不从心。丛书100种,我做了案头编辑(包括写叙论)的只有40种,其余的60种都是别人编辑的。在前期任编辑的有杨向群、鄢琨、王杰成、冯天亮,在后期则有曾德明、杨云辉、李缅燕、鄢蕾,给我的荣誉也应该属于他们。”
钟叔河先生说:“我有一个问题,自己也意识到了,学识的根底不够深。当自己明确有一些想法,要追寻一个东西的时候,我的文化底蕴,远不如周作人、胡适那一代人。这个差距是事实存在的。不是说天资相差很远,但我本身是个高中二年级的学生,在平江那个闭塞的地方,没有接受到更好的教育,天生的限制,今天有走向世界的眼光,但没有走向世界的知识。”
“走向世界的步伐不会停止,我们还在路上。”钟叔河先生说,《走向世界丛书》是1911年以前国人走向世界的实录,这并不是说,只有20世纪的中国,才需要面对走向世界的问题。一百万年前,人类开始从非洲进入亚洲和欧洲,一万年前,又从亚洲进入美洲和大洋洲,就是在走向世界。人类总要追求更美好的生活,总在梦想更美好的明天,总会走向更广阔的世界。而比起地理的世界来,思想的世界更加广阔。172年前容闳去美国,在船上坐了106天,我们今天去美国,时间缩短了百倍;但能不能说,今天每个人的世界知识、世界眼光和世界观念,都比容闳进步了百倍呢?
钟叔河先生对于自己的事业有着异常的执着。他的编辑方针是编有意义的书,编能够再版的书。他曾说过:“凡是署名编的书没有一本不会重印的,不然我原来就不会署这个名。”事实上,他署名编著的大作百分之百再版,有的还三版、四版、五版。
“畅销书作家”钟叔河
钟叔河先生一直认为,好编辑是编出来的,也是写出来的。他戏称编辑“要两支笔”:蓝笔自娱,朱笔编文。
编撰《走向世界丛书》时,像李普这样的老学人、大记者都会写一封读者来信寄给钟叔河这么一位晚辈编者。那是1981年的夏天,他在信的末尾写道:“八月十八晨三时,半夜醒来,不复成寐,乃写此信”。他如此急切地写信,也是因为看了钟先生编辑的《走向世界丛书》,深切地体会到,“你写这些文章,看了不少书,查了不少资料。不多写点出来介绍给读者,不是也很可惜吗?再花一点工夫,也未必太费事吧?”
事实上,这真是一件费事的差事。钟先生白天在出版社编书,晚上回家查资料写叙论,把那些难以理解的历史背景、人物简介写给读者。为了能让读者明白每一本书背后的事情:他为什么出国,出国的机会和原因是什么,于是,就在每一本书前写一篇叙论之类的文章。这一写,最短的一万字,最长的就写成了四万字的文章。
他说:“做事写作,是我生活里的一部分,你说,写东西,能挣几个钱?生意做得好,不是挣钱容易得多?我也不是没有能力去做生意的,就觉得那些事情没有什么意思。”
钟叔河先生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编著了三四十年的精品图书,八十晋九时居然跻身了畅销书“作家”行列。其旧作新刊《念楼学短》(湖南美术出版社2018年1月出版,后浪出版公司发行),上下两册定价238元,销售量已经突破了13万册。
《念楼学短》是一本文学集,收集了孟子、庄子等大家的思想精华的文学经典。这套传统文化与启蒙的优选读物,被称为“拉近与经典文言文的距离”的“百字版《古文观止》”。
“念楼”指的是钟先生寓所,“学短”即学习把文章写短。钟叔河先生说:“古文最简约,少废话,这是老祖宗的一项特长,不应该轻易丢掉。”在5000年的历史传承中,不论朝代更迭,还是民族兴衰,文化不曾断代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古文言文用字提炼精准,表述简约精要,因而千年以前的文字,流传到现在仍然可以被理解。
《念楼学短》以“学习短文”为宗旨,充分展现古文言文精炼简约之美。全书涵盖53项主题,从四书五经、笔记小说到序文题跋、文论诗话,包罗古人生活的方方面面,530篇短文,每篇不超过100字,另配白话翻译“念楼读”和延伸品评“念楼曰”,对古文细致剖析,力图从文学的角度描摹出古代文人生活的侧影。
简单地说,这本书就是钟叔河先生的读书笔记,但是由于他本人深厚的文化底蕴,广博的知识储备,深远的见识气度,使得笔记本身和所摘古文一样值得学习。
杨绛先生为其作序,并连用了4个“好”字表达自己对钟老的赞赏:“《念楼学短》合集,选题好,翻译的白话好,注释好,批语好,读了能增广学识,读来又趣味无穷。”
此前,钟先生曾谦称:“我的文章顶多能打60分,但意思总是诚实的,此五卷合集,也妄想能和1985年初版的拙作《走向世界丛书》一样,至今已四次重印,得以保持稍微长点的生命。”没想到,《念楼学短》合集已五次重印,钟先生的目标已提前实现。在短视频和浅阅读盛行的当下,一本古文读物能有如此大的发行量,确实让人惊讶。
谈话逐渐深入,钟叔河突然谈到了他小时候的理想,是研究森林,因为他很喜欢植物。我问他,如果你没有当编辑,你会做什么呢?他想了一下,“我做事耐得烦,会是一个很好的匠人”。
“我要自己写自传”
问及以后的计划,钟叔河先生说:“我要自己写自传。”
一直以来都有很多文坛友人计划为钟先生写传记。深圳文史学者梁由之自2012年起开始着手写作《钟叔河传》。中国第五代导演彭小莲燃烧生命最后的时日,留下了遗作《编辑钟叔河——纸上的纪录片》(与汪剑合著),已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9年8月出版。
在《编辑钟叔河——纸上的纪录片》里,我们读到了钟叔河的许多往事,甚至包括媒体鲜少提及的钟先生的私人感情生活。面对彭小莲犀利的提问,面对镜头和话筒,钟先生选择了坦然以对,也让人了解了先生与朱纯女士数十年夫妻感情生活中不为人知的一面。
即便如此,钟先生依然说:“我要自己写一个自传,你是彭小莲也好,是比彭小莲更高明的人也好,我都很谢谢他(她)……但是他(她)不能代替我写自传……譬如说我的感情生活。”
钟叔河先生说:“我写自己,和别人写我的角度肯定不同。我的自传会是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地写,不捏造、隐瞒,或有意歪曲,只管照实来写。如果编完《钟叔河集》我还活着,我一定会做这件事。”
一聊就聊了两三个小时,期间,保姆几次提醒钟先生该吃午饭了。餐厅里,炒青菜、肉末煮萝卜丝、一小碟油炸花生卤鸡爪已经摆上了桌。很简单,也很健康。更好的是,钟先生的牙齿很好,花生米和卤鸡爪并不在话下。
告别时,我们再次提起他喜欢的、法国诗人缪塞的话:“我的杯很小,但我以我的杯喝水”。
撰文/潇湘晨报记者储文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