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da 土地里的生长，有必然也有偶然。必然的，相邻地界，播种时间略有相差，农人勤懒有别，小苗高矮粗细立见不同。偶然的，一粒种子被风带走，去到它想不到的地方扎根。像人的命运，一连串的偶然，形成最终的必然。
人类总想要摆脱土地，甚至躬耕其间的农人。没人乐意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土地被遮掩覆盖，但从来没有消失。青石板或方砖墁地，罅隙里会生出幽幽青苔；沥青或水泥路面，只要有裂缝，就可能有生命萌出。
人只有在土地面前，才可以肆无忌惮。在老家的院落里，我和儿子拾砖砌灶，点燃一簇火焰。四下有干枯枝叶，放进去就可以呼呼燃烧。青烟四散，我们被熏疼眼睛，也熏出笑声。待火焰止歇，只剩一膛灰白余烬，过不了多久，风会来把它们带走。
吃过的苹果皮、瓜子壳直接扔进院中空地，来自土地的东西，在别处是垃圾，在土地面前，是它的一部分，从来都不脏。那么大的院落，除了有一部分打上水泥地坪，余下的土地上，种上大蒜、豌豆、红薯、柿子树、枣树、葡萄树……只要想，种什么都可以，也不需要日日照应。公婆和我们同住城里，偶尔才回趟老宅。土地不偷懒，一样不落地让绿色生命长高长大，到日子，照例结出果实。人不来的时候，鸟和小兽就来吃。秋天的柿子，每每被鸟嘴盖下好多印章。
这院子里还有些我们不常谋面的生命，老鼠、蚯蚓、野猫……各种小虫。人不在的时候，它们很是放肆，大胆留下痕迹。偶尔回家，靠着草蛇灰线，我们想象它们在院子里觅食玩耍、撒野撒泼的画面。
院墙边有两棵粗大白杨，腰身一抱不止，高过瓦屋顶好多。虽然它们还站在院墙边，实际上已经是木材身份。已为它们找到买主，但买主在隔壁砍树时砸断了腿，要过段时间才能来伐倒它们。这个季节，树们连彼此呼应、连刷刷作响的叶子都没有，是不是就在土地里用根说话？说这些年见过的鸟、听过的风、人来人往的热闹。它们急急地说，因为时间已经不多。日后如果它们变成了一张床、一扇门，会不会仍有着树的记忆？
这院子周边家家户户，不用太久，就会变成一片废墟，计划着让土地重新归来。人类生活过的痕迹逐渐消失，或许，会遗留几枚铁钉、几粒玻璃碎渣、一块不曾清理干净的水泥地面。而土地会大口消化它们，就像它们是从土里长出来一样。
在拆迁之前，农人依然要向土地要许多东西。他们伐倒自己家的大树，即使它像亲人一样，房前屋后站着几年、十几年。那曾是泥巴路的土地，走过人，走过车，后来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路面开始长草。在一切坍塌之前，农人还要最后一点儿收成。铁锹在土路上随意挖下去、翻上来，土里藏着不知何时丢弃的布条、铁丝。土壤在阳光下裸露，有些儿兴奋，又可以吃进去许许多多种子，它一直渴望饱满完整的绿。它的身体，终于不用再斑驳零落。
人们对待土地是那样轻慢，因为它从不叫疼，而且隐藏自己的意愿。可是，土地却为人们献出一切。它偶尔也任性，干旱、积水、起伏、开裂，像郁结的情绪终于爆发，附着其上的人类便深受其苦。而绝大多数时间，土地隐忍沉默，像谦卑无言的母亲。
土地里长出的一切，都和它一样坚强。
孩子在田里奔跑，柔软湿润的泥土，因为有麦苗遮盖，并没有沾染人的鞋底。我轻轻放下脚，熟悉土地脾性的农人说——不要怕，麦苗是踩不死的。
来源：《博爱》 图片：网络
作者：程果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