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窥我家的“后窗”不需要望远镜。过马路的人只要稍微倾斜头部,就能一眼看到后窗里的一切。
而最先看到的,便是临窗这张触目惊心的书桌!提起这张书桌,很使我不舒服,因为在我行使主妇职权的范围内,它竟属例外!许久以来,他每天早上挟起黑皮包要上班前,就不会忘记对我下这么一道令:“我的书桌可不许动!”
这句话说久了真像一句格言,我们随时随地都要以这句“格言”为警惕。
对正在擦桌抹椅的阿彩,我说:“先生的书桌可不许动!”
对正在寻笔找墨的孩子们,我说:“爸爸的书桌可不许动!”
就连刚会单字发音的老四都知道,爬上了书桌前的藤椅,立刻拍拍自己的小屁股,嘴里发出很干脆的一个字:“打!”跟着便赶快自动地爬下来。
但是看一看他的书桌在继续保持“不许动”之下,变成了怎样的情形!
书桌上的一切,本是代表他的生活的全部,包括物质与精神的。他仰仗它,得以养家糊口;他仰仗它,达到写读之乐。但我真不知道当他要写或读的时候,是要怎样刨开了桌面上的一片荒芜,好给自己展开一块耕耘之地?忘记盖盖的墨水瓶,和老鼠共食的花生米,剔断的牙签,眼药瓶,眼镜盒,手电筒,回纹针,废笔头……散漫地布满在灰尘朦胧的“玻璃垫上”!另外再有便是东一堆书,西一叠报,无数张的剪报夹在无数册的书本里。字典里是纸片,地图里也是纸片。这一切都极待整理,但是他说“不许动”!
不许动,使我想起来一个笑话:一个被汽车撞伤的行人呻吟路中,大家主张赶快送医院救治,但是他的家属却说,“不许动!我们要保持现场等着警察来。”不错,我们每天便是以“保持现场等着警察来”的心情看着这张书桌,任其脏乱!
窗明几净表示这家有一个勤快的主妇,何况我尚有“好妻子”的衔称,想到这儿,我简直有点儿冒火儿,他使我的美誉蒙受污辱,我决定要彻底地清理一下这书桌,我不能再等着警察了。
要想把这张混乱的书桌清理出来,并不简单,我一面勘察现场一面运用我的智慧。怎样使它达到清洁、整齐、美观、实用的地步呢?因为除了清洁以外,势必还得把桌面上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整理一下,使物各就其位,然后才能有随手取用的便利,这一点是要着重的。
我首先把牙签盒送到餐桌上,眼药瓶送回医药箱,眼镜盒应当摆进抽屉里,手电筒是压在枕头底下的,这是第一步。第二步就轮到那些书报了,应当怎么样使它们各就其位呢?我又想起一个故事:据说好莱坞有一位附庸风雅的明星,她买了许多名贵的书籍,排列在书架上,竟是以书皮的颜色分类的,多事的记者便把这件事传出去了。但是我想我还不至于浅薄如此,就凭我在图书馆的那几年编目的经验,对于杜威的十进分类法倒还有两手儿。可是就这张书桌上的文化,也值得我小题大做地把杜威抬出来么?
待我思索了一会儿以后,决定把这书桌上的文化分成三大类,我先把夹在书本里的剪报全部抖落出来,剪报就是剪报,把它们合成一叠放进一个纸夹里,要参考什么资料,打开纸夹随手取用,便利极了。字典和地图里的纸片是该送进字纸篓的,我又把书本分中西高矮排列起来,整齐多了,至于报纸,留下最近两天的,剩下都跟酱油瓶子一块儿卖出去了,叫卖新闻纸酒干的老头儿来得也正是时候。
这样一来,书桌上立刻面目一新,玻璃垫经过一番抹擦,光可鉴人,这时连后窗都显得亮些,玻璃垫下压着的全家福也重见天日,照片上的男主人似对我微笑,感谢贤妻这一早的辛劳。
他如时而归。仍是老规矩,推车、取下黑皮包、脱鞋、进屋,奔向书桌。
我以轻松愉快的心情等待着。
有一会儿了,屋里没有声音。这对我并不稀奇,我了解做了丈大的男人,一点残余的男性优越感尚在作祟,男人一旦结婚,立刻对妻子收敛起赞扬的口气,一切都透着应该的神气,但内心总还是……想到这儿,我的嘴角不觉微微一掀,笑了,我像原谅一个小孩子一样地原谅他了。
但是这时一张铁青的瘦脸孔,忽然来到我的面前:“报呢?”
“报?啊,最近两天的都在书桌左上方,旧的刚卖了,今天的价钱还不错,一块四一斤,还是台斤。”
“我是说——剪报呢?”口气有点儿不对。
“剪报,喏,”我把纸夹递给他,“这比你散夹在书报里方便多了。”
“但是,我现在怎么有时间在这一大叠里找出我所要用的?”
“我可以先替你找呀!要关于哪类的?亚盟停开的消息?亚洲排球赛输给人家的消息?还是关于西德独立?或者越南的?”我正计划着有时间把剪报全部贴起来分类保存,资料室的工作我也干过。
但是他气哼哼地把书一本本地抽出来,这本翻翻,那本翻翻,一面对我沉着脸说:“我不是说过我的书桌不许动吗?我这个人做事最有条理,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都是有一定规矩的,现在,全乱了!”
世间有些事情很难说出它们的正或反,有人认为臭豆腐的实际味道香美无比,有人却说玉兰花闻久了有厕所味儿!正像关于书桌怎样才算整齐这件事,我和他便有臭豆腐和玉兰花的两种不同看法。
虽然如此,我并没有停止给他收拾书桌的工作,事实将是最好的证明,我认为。
但是在两天后他却给我提出新的证明来,这一天他狂笑地捧着一本书,送到我面前:“看看这一段,原来别人也跟我有同感,事实是最好的证明!哈哈哈!”他的笑声要冲破天花板。
有一篇题名《人人愿意自己是别人》的文章里,他拿红笔勾出了其中的一段:
“……一个认真的女仆,决不甘心只做别人吩咐于她的工作。她有一份过剩的精力,她想成为一个家务上的改革者。于是她跑到主人的书桌前,给它来一次彻底的革新,她按照自己的主意把纸片收拾干净。当这位倒霉的主人回家时,发现他的亲切的杂乱已被改为荒谬的条理了……”
有人以为——这下子你完全失败了,放弃对他的书桌彻底改革的那种决心吧!但人们的这种揣测并不可靠。要知道,我们的结合绝非偶然,是经过三年的彼此认识,才决定“交换饰物”的!我终于在箱底找出了“事实的更好的证明”——在一束陈旧的信札中,我打开来最后的一封,这是一个男人在结束他的单身生活的前夕,给他的“女朋友”的最后一封信,我也把其中的一段用红笔重重地勾出来:
“……从明天起,你就是这家的主宰,你有权改革这家中的一切而使它产生一番新气象。我的一向紊乱的书桌,也将由你的勤勉的双手整理得井井有条,使我读于斯,写于斯,时时都会因有你这样一位妻子而感觉到幸福与骄傲……”
我把它压在全家福的旁边。
结果呢?——性急的读者总喜欢打听结果,他们急于想知道现在书桌的情况,是“亲切的杂乱”呢?还是“荒谬的条理”?关于这张书桌,我不打算再加以说明了,但我不妨说的。是,当他看到自己早年的爱情的诺言后,是用罕有的、温和的口气在我耳旁悄声地说:“算你赢,还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