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有些事,你努力一辈子也做不到。(莎士比亚)。
有些你藏在心里一辈子的理想,可能说出来都会被人嘲笑。
但人生几十年,总得过下去,你想怎么过?
当你不如意的时候,像垃圾一样被遗忘的时候,会做些什么?
我给你找了一个榜样。这个人潇洒,也偏执,无私,也自私。
他曾如英雄一样只手擎天,也曾被冷落几十年。
这个榜样叫做辛弃疾,自称老子。
你可以远远地欣赏他,却学不了他盖世的才华;你可以佩服他的豪侠,却学不了他辣手杀人的本事。
他能打仗,能作词,他名扬天下,却被闲置40年,他有才干,但却又心狠手黑。他治军铁血强悍,为政却贪腐暴虐。他少年时候是个英雄,中年时候是个俗吏,老年时候是个老愤青,到死都在喊“杀贼”。
他这一生啊,大部分时候,几乎想做的事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01时间
据说,人对时间的感知,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日益敏感的。
当你童年的时候,你会觉得岁月无限长,时间用不完,每天的日升日落都是漫长的期待。
然而当你年华逝去,白发苍苍的时候,你会觉得一年一年都是在飞逝,转眼就没有时间了。
老病那堪岁月侵。霎时光景值千金。一生不负溪山债,百药难治书史淫。
随巧拙,任浮沈。人无同处面如心。不妨旧事从头记,要写行藏入笑林。
这首词叫做《鹧鸪天.不寐》,是辛弃疾晚年所作,“霎时光景值千金”这一句,狠狠敲打在所有年华逝去,一事无成,空余旧梦的人心上。眼睁睁看着残躯衰朽,再不挣扎几下,只怕就没有机会了。
辛弃疾致死都舍不下的,就是他那些没有完成的愿望、理想和梦想,他看上去一生磊落洒脱,然而牵挂却极重,他不牵挂任何人,他也不牵挂任何财产和名声,他牵挂的是——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从这首《鹧鸪天》中,我们可以看出,辛弃疾老了,他再也不是那个“气吞万里如虎”的少年了,再也没有“看试手,补天裂”的豪情了。轰轰烈烈的开禧北伐失败,大宋依旧是那副奴颜婢膝、乞降求和的嘴脸,君臣们割下了北伐倡导者韩侂胄的脑袋,战战兢兢送去金国求和。
而辛弃疾也因为“谀韩”“迎合”被士大夫们讽刺,在那些谏官的攻击下,辛弃疾最后一次离开了朝堂,离开了他的北伐大业,回到了他隐居的瓢泉村。他那些深谋远虑的主张,那些慷慨激昂的陈词,那些还我河山的雄心,《美芹十论》、《九议》,飞虎营,都成了梦幻泡影。
开禧三年秋,辛弃疾在再次应召入朝的途中,病重卧床不起。同年九月初十,辛弃疾离开人世,享年六十八岁。临终时还大呼“杀贼!杀贼!”。他就像两宋之际宗泽老将军,垂危之际仍在大呼:“过河!过河!过河!”
李白写过:“愿斩单于首,长驱静铁关”。
陆游写过:“壮岁从戎,曾是气吞残虏”。
同为慷慨豪迈,与李白、陆游相比,为什么我们更认同辛弃疾?为什么更为他的遭遇扼腕叹息?因为他真是个英雄,他真有“补天裂”的手段,他真的曾经“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万军之中取贼酋首级如探囊取物。然而到头来,“元龙老矣”,南朝空养了他四十多年,英雄无用武之地!
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国!
02南归
准确地说,辛弃疾是个金国人。在他出生之前,家乡山东早已沦陷了。
少年的辛弃疾,曾经被爷爷辛赞带着,跑到金国的首都侦察防备状况,你可以想象,他从小接受的是什么样的“仇金教育”。
这个辛赞,是金国的县令,然而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颠覆金国,所以,他就教出了这样一个辛弃疾。
辛弃疾出生在金国统治的北方,祖上不是赵家皇室,不受宋朝恩宠,然而他从小就是个“自干宋”。辛赞虽在金国任职,却一直希望有机会能够拿起武器和金人决一死战,因为辛弃疾的先辈和金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并常常带着辛弃疾“登高望远,指画山河”,谋划如何驱逐金虏,克复神州。
辛家源自大唐河西军户,曾为唐拱卫西陲,骨子里流淌的就是忠勇义烈的热血,你且看稼轩词中的豪迈壮阔,那与盛唐边塞诗的慷慨激昂是一脉相承的。
唐亡又五代,五代又有宋,辛弃疾的祖先从陇西回迁山东济南,做过宋朝的官员,后来靖康之变,北宋灭亡,徽钦二帝被掳北国,黄河以北沦为金国领土。辛弃疾的少年时代,就一直生活在金国统治的区域内。
辛弃疾从小文学天赋就比较好,虽然后世文学界“苏辛”并称,然而早年的时候,江北的人们喜欢“苏党”并称,这个“党”名叫党怀英,是辛弃疾的发小和好友。
传说小时候辛弃疾算了一卦,卜问兄弟二人的仕途和前程,党怀英得到的是个坎卦,于是留在北方继续为大金效命,辛弃疾得到离卦,就下决心南归大宋。后来,那个党怀英成了金国文坛领袖。
而辛弃疾南下,则成了中华千古文人榜样。
03杀人
据说,陆游懂兵法,李白擅剑术,可惜他们两位一辈子实践的机会并不多。
然而辛弃疾不一样,他不是嘴上说说,笔头写写,他是从小就金戈铁马、刀头舔血杀出来的。
年轻的时候就有人给他算卦:“你能杀人!”后来到了南宋,辛弃疾也得了个爱杀人的恶名。
辛弃疾原本可以在金国当个编修史书的小官,可是他不干,他一心要造反。
史书记载辛弃疾“肤硕体胖,目光有稜,红颊青眼,壮健如虎”,就看这虎虎生威的长相,生来就是一条山东好汉。
当年金主完颜亮南侵,后方山东河北的汉人义士们实在看不下去了,各自起兵反抗金国统治,辛弃疾一看天下鼎沸,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便振臂一呼,聚拢了2000人的力量,反他娘的了。这两千人都是他们辛家在山东的家族部曲,男女老少都有,原本成不了多大气候。
辛弃疾就率领这两千家族武装投靠了一个叫做耿京的农民起义军领袖,当时耿京势力颇大,集聚了数十万人马,自称“天平节度使”,节制山东河北两州军事。辛弃疾作为一个文化人加盟一个类似于瓦岗寨的组织,耿京表示相当欢迎,还让辛弃疾当了掌书记。这个掌书记,也就是秘书。
辛弃疾也是倒霉,陪他同来的一个花和尚,名叫义端,是个江湖草莽,从前经常和他谈论军事,这次也拉了一千多人马前来投靠。然而这厮是个投机分子,墙头草,没几天偷了耿京的大印跑了,耿京大怒。辛弃疾说大帅莫慌,给我三天时间,我必定摘了那和尚的光头和大印一起带回来。
辛弃疾算准了义端必然要去投靠金朝,拍马急追,终于逮住了这厮,这贼和尚还装神弄鬼说:“我一眼就看出了你的本相,您是太上老君的青牛下凡啊,您力能杀人,万幸您不会杀我!”辛弃疾冷笑道:“你这鬼卦算的不准”,然后一刀砍了他脑袋。
后来辛弃疾一直劝说义军领袖耿京南下归宋,耿京也动了心,派辛弃疾南下和南宋朝廷联络,当时的宋高宗赵构接见了他,嘉奖遗民义军的壮举。正在这时候,北方的义军中又出了叛徒,张安国谋杀了耿京,并且挟裹军队投靠了金国,数十万义军登时土崩瓦解。辛弃疾怒发冲冠,他所谋划的一切都成了泡影,他立刻北上,率领50人的骑兵队,突袭了五万人的大营,当时张安国在重重保护之下饮酒作乐,然而辛弃疾剑刃挥舞,所向披靡,他杀入中军大营,在酒席上生擒了张安国,紧接着又率军杀出重围,号召义军余部随他南归。他率领万余人甩开金国的围追堵截,将叛贼张安国带回南宋朝廷斩首!那一年,他刚刚21岁。
如此骁勇壮烈的突袭,听起来都不像是真实的历史事件,而像是小说演义所说——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堪比甘兴霸百翎贯曹营,赵子龙汉水救黄忠,千载之下,令人神往。
盛唐边塞诗人都有豪言壮语,“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听起来叫人热血沸腾,但那都是诗人们的想象,他们并没有亲握刀兵,在沙场上与敌人殊死相搏。辛弃疾不同,别人写金戈铁马,是想象,他写气吞万里如虎,那是亲身经历。
所以我们读辛词,才会觉得,壮烈多蕴藉在沧桑平淡之中,因为他不需要渲染,不需要夸张——不就是打仗杀人吗?大风大浪,老子见得多了,于无声处听惊雷!
后来辛弃疾在词中自称:“少年横槊,气凭陵、酒圣诗豪馀事。”原来打仗杀敌才是他的真正本事,舞文弄墨喝酒拍阑干只是业余爱好而已。
04闲置
诗佛王维有一首诗叫做《老将行》,其中有几句想必辛弃疾会感同身受。
那几句是——
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
昔时飞箭无全目,今日垂杨生左肘。
人生不怕别的,就怕闲置,好好一样兵器,哪怕是屠龙刀、倚天剑、偷天弓、换日箭,你闲置他40年,也只能衰朽无用了。电视剧《人民的名义》中有个角色叫祁同伟,研究生毕业之后被发配到一个山村的司法所,当他看到老所长白发苍苍30年没有离开山村之后,祁同伟就黑化变质了。
然而,辛弃疾被南朝一闲置就是40年,哪怕他雄心壮志没有变,他的手段能力没有变,他也老了啊。
他21岁的时候,人生最美好的年华,“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千里奔袭,万军之中擒拿张安国,南下归国,斩杀叛贼,——“壮岁旌旗拥万夫,锦䄡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觮,汉箭朝飞金仆姑。”
那时候,他天下闻名,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日三叹息。
然而,南宋朝廷就是那么个德行,见到辛弃疾这样的猛士,感动归感动,叹息归叹息,你作为一个北方来的“归正人”,对于朝廷大事,还是闲闲吧。辛弃疾南归之后,带回来的万余义军被解散,安置在淮南各州县的流民中生活;他本人被任命为江阴佥判,一个地方助理小吏而已。
朝廷可以养着他,可以派他去做个安抚使,做个通判,管管司法和地方俗物,谈到军事和北伐,谈到家国天下,那都是赵官家的事情,轮不着辛弃疾来指手画脚。
冒着天大的危险,做下天大的功业,刀光剑影,一腔热血,来到梦牵魂绕的大宋,结果却只赚到了“圣天子的三声叹息”,最终只能放下手中的刀剑,离开心爱的骏马,远望北方的无数江山,做一声长叹。空有一身拔山的气力,空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胆识,空有补天裂的雄心,他在南国烟雨楼台中,却使不出半分气力。
他从来都没有放弃努力,他不停地上书,向朝廷提出对金用兵的方略,《美芹十论》、《九议》等上书不乏真知灼见,然而朝廷始终弃之不用。辛弃疾在各地做了二十多年的文武官吏,却因进行练兵筹饷的活动,常被弹劾罢官。在闲置了二十年的光阴后,辛弃疾写道:“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南归后的四十年间,他只能把胸中的悲愤和郁结诉诸笔端,他自称是一个“江南游子”,一辈子把栏干拍遍,杜鹃啼血,呕尽心声。那一股天生的豪迈、率性和英雄气激荡在笔墨之间,写成了千古独调的稼轩长短句。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05飞虎
既然朝廷不让北伐,不听我说话,把我扔在江南做无关紧要小官,那该怎么办?没办法,辛弃疾选择的是——继续干,埋头苦干,拼命硬干!
辛弃疾为官二十多年,虽然从未当过大官,但哪怕就是做一个地方上的司法军政小官,也处处展现出了他卓越的治军理政才能,同时也处处显露出他与众不同的个人风格,以至于争议不断,毁誉参半,然而辛弃疾一心做事,毫不在乎外人的看法。拿到现在看,他就是官场上一员真正的“干将”。
宋孝宗淳熙二年,爆发了赖文政茶商起义,屡败官军。三十六岁的辛弃疾临危受命,担任江西提点刑狱,“节制诸军,讨捕茶寇”。
辛弃疾在镇压茶商起义事件中,展现了铁腕冷血、干练霸道的一面,他步步为营,围追堵截,终于将赖军逼入困境。后来,他派人前去劝降,赖文政见突围无望,接受了招安,辛弃疾随即将赖文政押解到江州处死,其余的义军八百余人据说也在一天之内被全部诛杀,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这件事像极了电影《投名状》中庞青云屠杀已经投降的太平军,辛弃疾当时没有任何犹豫,他复制了白起、项羽那样的手段,对待敌人就得无情,斩草除根不留祸患。这时候,我们就会想起他21岁时候杀伐决断的凌厉模样。这件事辛弃疾办的干净利落至极,但皇帝宋孝宗却很不开心,他觉得作为大宋官家,不可如此无情无义,言而无信。辛弃疾即便有了战功,在朝廷那边的名声依旧不好。
在治军理政方面,辛弃疾更是一个彻底的唯结果论者,满口“法无禁止即自由”。
淳熙七年,辛稼轩改知潭州兼湖南安抚使,创建飞虎军,“军成,雄镇一方,为江上诸军之冠”,当时许多同僚官员反感辛弃疾的霸道专横,认为他是在劳民伤财,他们请出了孝宗的“御前金字牌”,要求他停止一切营房工程。辛弃疾理都不理,竟然将“金字牌”藏匿起来,严令施工人员在一月之内建好飞虎军的营房,如有违期,军法从事。当时正值雨季,辛弃疾下令拆除官舍神祠,挪用砖瓦建军营,并要求“所有民屋,每家取瓦二片”,结果老百姓悉数送上瓦片,辛弃疾所需瓦片两天之内凑足。当时的中书舍人崔敦指斥辛弃疾“肆厥贪求,指公财为囊橐;敢于诛艾,视赤子犹草菅”。辛弃疾遭到了同僚的猛烈抨击和弹劾。
后来,辛弃疾调任南昌知府兼江南西路安抚使。当时江西发生严重的旱灾,粮食歉收,物价飞涨。为了赈灾,辛弃疾又是雷厉风行,并且有点“不择手段”,他在大街小巷贴出八个字的告示:“闭粜者配,强籴者斩”。但凡囤积居奇、投机倒把的,非斩即流。高压威逼之下,南昌的物价顿时稳定下来。
光宗绍熙三年,辛弃疾起为提点福建刑狱,传闻辛弃疾到福建上任的第一天,就把牢房的囚犯杀了个干净,他的理由是:当时福建民风剽悍狡诈,治安状况极差,盗贼蜂起,而福州都快成了盗匪的老巢,辛弃疾实在看不下去了,干脆来了个杀鸡儆猴,处决了监狱中所有的罪犯,以铁腕手段威吓整个福建的百姓。他说:“福州前枕大海,为贼之渊,上四郡民,顽犷易乱,帅臣空竭,缓急奈何?”辛弃疾的铁血手段虽然看上去残忍,但见效极快,福建在他的钢刀治理之下,立马海晏河清,一片升平气象。
辛弃疾不在乎上司和同僚如何看待他,也不在乎老百姓如何看待他,他只想着高效迅速地做成事情,平叛、建设、练兵、赈灾、平抑物价,他没有什么事情做不成的。
但这位宋朝的达康书记,并没有任何“政治资源”,他强悍霸道的作风,得罪了许多人,朝廷官员纷纷上书弹劾辛弃疾“唯嗜杀戮,累遭白简,恬不少悛。今俾奉祠,使他时得刺一州,持一节,帅一路,必肆故态,为国家军民之害”。
他长期不得升迁,也和那些弹劾他的折子有关。
06贪腐
中年的辛弃疾有了个贪官的恶名,你要知道,他是一个来自金国的“归正人”,地位不高,还得养活一个庞大的家族。
南宋的辛弃疾很有钱,这是历史上颇被质疑的一件事情,就是他广有田地房产,妻妾成群,并且还有挥霍奢靡,一掷千金的记录。
辛弃疾一大家子人,他除原配夫人外,至少有整整、钱钱、田田、香香、卿卿、飞卿等六位侍妾,儿子则有稹、稏、穮、穰、秸、褒、穟等九人,女儿至少二人以上。这样一大家人,加上侍奉的奴仆,日常消费自然相当巨大,但稼轩似乎很少为经济犯愁,而且出手格外阔绰。辛弃疾是从北方战乱中突围到南宋的,不可能带来许多山东遗产。而靠他为官数十年的俸禄,也绝不可能支撑如此庞大的家族开销,更何况,他还广置田产,建园林起高楼。
洪迈的《稼轩记》记载:
“郡治之北可里所,故有旷土,三面附城,前枕澄湖如宝带……济南辛候幼安……一旦独得之,既筑室百楹,财占地十四。东罔西阜,北墅南麓,以青径款竹靡,锦路行海棠。集山有楼,婆娑有堂,信步有亭,涤砚有渚。皆约略位置,规岁月绪成之。”
文章中说到辛弃疾有数百间房子,有 “集山楼”、“婆娑堂”、“植杖亭”、“信步亭”、“涤砚渚”等,此外,辛弃疾自己的诗词中还常常提到“带湖”、“南溪”、“篆罔”、“蔗庵”、“雪楼”一大串地名。想必庄园的规模应该不会太小,据说在庄园完工之前,朱熹曾进去偷偷窥视一番,结果大惊失色,后来把这见闻告诉陈亮,说辛弃疾的房产比祁同伟和高小琴的“山水庄园”还夸张。
辛弃疾最好的朋友陈亮都看不下去,写信给劝辛弃疾不能太奢靡:“始闻作室甚宏丽,传到《上梁文》,可想而知。见元晦说,潜入去看,以为耳目所未曾睹。此老必不妄言。”
除此之外,辛弃疾在官场上的贪腐在当时就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的几次离职据说都与此脱不了干系。孝宗淳熙八年,辛稼轩在江西安抚使任,同年十一月,改除两浙西路提点刑狱公事,还没赴任,就被御史王蔺弹劾免职,罪名则是“奸贪凶暴,帅湖南日,虐害田里”;“肆厥贪求,指公财为囊橐;敢于诛艾,视赤子犹草菅”。 光宗绍熙五年,辛弃疾在福建安抚使任上时,被谏官黄艾弹劾他“残酷贪饕,奸赃狼籍”。次年冬天,御史中丞何澹斥责他“酷虐裒敛,掩帑藏为私家之物,席卷福州,为之一空”。宁宗开禧元年,辛弃疾复起知隆兴府,“以臣僚言弃疾好色贪财,淫刑聚敛”,又被免官。留下如此多的贪污记录,说明辛弃疾爱捞钱是个老毛病了。
最尴尬的一件事,是辛弃疾走私被老友朱熹截获,辛弃疾用商船贩运牛皮,路经南康军,被朱熹截获,朱熹《与黄商伯书》记下这个尴尬的场面。
我们爱稼轩词,但我们得知道,稼轩并不是一个品行高洁的完人。
07山水
在屡遭弹劾之后,辛弃疾早已失去了朝廷的信任,更是失去了带兵打仗的希望,百无聊赖之下,他只能寄情山水,把栏杆拍遍,使酒撒气,笑傲风月。
辛弃疾造了好大一个庄园,自以为可以学陶渊明,优游岁月,终老于林泉之下。他在词中自称:“一生不负溪山债”。
在带湖山下,半山亭前,弃疾构筑了一片庄园和别墅,周围遍植柳,槭,枫,杨,山下碧溪环绕,精舍后地势较高,因地制宜,建了一栋两层高楼,仿旧时东京潘楼式样,取名“集山楼”。
辛弃疾对此也颇为得意,他曾写道:
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先生杖屦无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白鹤在何处,尝试与谐来。 破青萍,排翠藻,立苍苔。窥鱼笑汝痴计,不解举吾杯。废沼荒丘畴昔,明月清风此夜,人世几欢哀。东岸绿荫少,杨柳更须栽。
宋人自避难江东以来,十分怀念故国的繁华,因此一切建筑,饮食,服饰,风俗,喜丧嫁娶格外依照从前的旧例。辛弃疾每每登上他的小楼北望,不免常起故园之思,然此时中原故地沦陷女真人之手已将近六十年了,华服父老,不免躬身北向,屈事腥膻,而朝中和战难决,偏安一方的心态渐渐成为主流,把个收复失地的事情抛诸脑后。辛弃疾的整个宦途就是和这些主和的同事不停斗争,不断外放,顽强的斗争了二十多年,直到他决定退隐方休。待他彻底抛开那些求之不得的野心和梦想,自然就把人生交给山水风月和杯中酒了。
鹅湖山、灵山、博山一带,都是辛弃疾常去寻古觅幽的地方。鹅湖山下的鹅湖寺,在通往福建的古驿站旁。著名学者朱熹、吕祖谦、陆九龄、陆九渊等在鹅湖寺举行了中国哲学史上著名的“鹅湖之会”。
这个时期的辛弃疾,透出了人生中罕见的可爱。他纵情山水,常常拿天地万物开涮。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功夫。
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
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就说这首《西江月·醉里且贪欢笑》,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活脱脱写出了辛弃疾一副和松树过不去的老顽童脾气。
然而玩笑归玩笑,胡闹归胡闹,辛弃疾骨子里并不是孙连城那种彻底的悲观主义者,也不是那种不作为的懒政之人,他只是一身本事无处施展,一腔热血无处挥洒,只能溪山为伴,吟啸林泉。
那热血和颓丧相互激荡,理想和学问天人交战,便冲决出了辛弃疾一派豪放磊落、瑰丽奇变、包罗万象的独特词风。
08、知己
辛弃疾人生中只有一个真正的知己,那就是诗人陈亮。
陈亮是个南宋老愤青,写起诗文来杀气腾腾,陈亮字同甫,又号龙川先生,为人才气超迈,慷慨任侠,而且喜谈兵事,孝宗朝,曾上《中兴五论》。其人持论劲直,力主抗金,屡次被主和派构陷下狱。
出狱后,志气更励,以“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自许,成为当时知名的“持不同政见人士。”老愤青自然是越挫越愤,其人提倡中兴复仇,以达王霸事功之学,反对朱熹等理学家空谈道德气节,坐而论道的性命之学。
淳熙十五年,辛弃疾如往常那般登楼远眺,只见远处小溪对岸一个骑马人悠然而来,马行到溪上一座木桥却踟躇不前,大概是因为这桥实在太过狭窄,胆怯不敢过罢。骑马人奋力三跃,马只是不敢过。骑马人大怒,下马拔出佩剑,奋力挥去马头,马扑倒在地,那人却面不改色,徐步而行。辛弃疾心下大奇,觉得此人真是我辈中人,遂下楼远迎。此人正是前来拜访辛弃疾的陈亮。
两人一见如故,开怀痛饮,不免议论时政,陈亮一生以在野人士自居,是个没有套上笼头的野马,批评起朝政来自然是毫无顾忌,他痛陈朝中主和派每日价只知歌舞升平,醉生梦死,浑然忘掉了收复失地,洗雪靖康之耻的深仇大恨。东晋南渡诸人尚且新亭对泣,朝中权贵却早已把杭州当作汴州,沉醉在繁华富裕的孤岛之上,浑然不知四周食人的野兽磨牙利齿,正准备闯入这里大块朵颐呢!遗民忍泪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这番言论深得辛弃疾之心,引以为知己。
传说陈亮与辛弃疾楼中饮酒,见西侧壁前剑架上挂着一把青钢剑,回头道:“稼轩兄,可否借来一观?”辛弃疾上前取下剑递给陈亮,陈亮拔剑细看,只见紫电青霜,触手生寒,剑身一泓亮色流动,不禁大声赞道:“好剑!?”这是当年耿京大帅赐给辛弃疾的佩剑,当年壮怀激烈,气吞万里,如今龙泉无用,夜夜壁上空吟,可悲可叹。
辛弃疾接过青钢剑,趁着酒意,仗剑而舞,如奔雷掣电一般。陈亮倨桌而歌曰:
“君不见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
良工锻炼凡几年, 铸得宝剑名龙泉。
龙泉颜色如霜雪, 良工咨嗟叹奇绝。
琉璃玉匣吐莲花, 错镂金环映明月。
正逢天下无风尘, 幸得周防君子身。
精光黯黯青蛇色, 文章片片绿龟鳞。
非直结交游侠子, 亦曾亲近英雄人。
何言中路遭弃捐, 零落飘沦古狱边。
虽复沉埋无所用, 犹能夜夜气冲天。”
此后十日陈亮居辛弃疾家中,两人泛舟带湖,登山远眺,游览鹅湖寺,常有诗作唱和。陈亮作别后,辛弃疾觉意犹未尽,故动身追赶陈亮,想挽留他再住几天。追到鹭鸶林,遇到一场大风雪,被堵在客栈,只得怅然而返。归途投宿泉湖四望楼,夜闻笛声,凄凉之极,有感于心,遂作《贺新郎》一阕,词曰: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枝微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未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辛弃疾另外一个知己,就是曾经抓他走私现行,政见也不和的朱熹先生。然而政见是政见,私交是私交,辛弃疾分得明白。
朱熹病逝时,他的学说已被宣布为“伪学”,在宰相韩侂胄一派的压力下,许多朱熹的门人弟子不敢前往吊唁,而被朱熹“断过财路”的辛弃疾却不畏禁令,前往哭祭,并留下了一句留传千古的悼词:“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09戒酒
辛弃疾是两宋最有趣的文人之一,东坡是旷达清逸,而他是豪侠洒脱,而单单一个“豪”字,其实并不能诠释他的文学风格,辛弃疾本身是一个好奇心极重,充满乐趣的大学问家,人世间一草一木,一碗酒一场雨一阵风,在他笔下,都是极有意思的事情。
常言道:“酒是圣人粮食”,轻易戒不了,辛弃疾退隐后的生活没有了公文案牍劳心费力,加上罢官后心情沉郁,往往借酒消愁,每天喝得酩酊大醉。
有一天,辛弃疾如往常般登上晚晴小楼,当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秀云出岫,倦鸟归林。弃疾昨夜宿酒未醒,不禁神为之夺,自然就酒醒了。弃疾乃是有为之人,内心深处对自己沉醉酒乡当然是不满的,这时猛然自惕,决心戒掉这杯中之物,于是取来纸笔,奋笔写下一阕《沁园春》以志戒酒,词曰:
杯,汝前来!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人间鸩毒猜。况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需来。”
后来陈亮来看他,二人一见如故,结为知交,有了如此的好朋友好兄弟,可以一起使酒骂座,把栏杆拍遍了,然而“酒”呢?于是辛弃疾很会变通,酒这玩意儿又“招则需来”了,这酒也是可怜。
要陪陈亮喝酒,自然就要破戒,辛弃疾于是大笔一挥写道:
杯,汝知乎?酒泉罢侯,鸱夷乞骸。更高阳入渴,都称齑臼;杜康出筮,正得云雷。细数从前,不堪余恨。岁月都将曲蘖埋。君诗好,似提壶却劝,沽酒何哉?君言岂病无媒。似壁上,雕弓蛇暗猜。记醉眠陶令,终至全乐,独醒屈子,未免沉灾。欲听公言,惭非勇者。司马家儿解霞杯。还堪笑,借今宵一醉,为故人来。
在稼轩笔下,无论是酒水、剑气还是松树,都是朋友兄弟,充满人性和人格,可以喝之骂之,也可以戏之笑之,还可以坐下来讲道理。
稼轩不是无聊,而是有趣。
10杀贼
等到辛弃疾年华老去,在南朝官场喝山水间一晃就是四十多年之后,朝廷主战派终于占了上风,准备北伐了。这时候,庙堂之上的君臣们终于想起有个能打的老爷子叫做辛弃疾了。
嘉泰三年,主张北伐的南宋宰相韩侂胄起用主战派人士,已六十四岁的辛弃疾被任为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年迈的辛弃疾精神为之一振。他先后被起用为绍兴知府、镇江知府等职。
第二年,辛弃疾晋见宋宁宗,慷慨激昂地说了一番金国“必乱必亡”(《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并亲自到前线镇江任职。辛弃疾离他的北伐梦只有一步之遥。他一上任立刻招兵买马、搜集情报、制定行军规划。这位情报专家深知情报的重要,不惜重金购买了一幅详细的金军部署图,他是拼尽了自己的一切,想要为北伐作出贡献。
在那期间,他写下了千古名篇《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 , 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 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词中分明可以读到他老当益壮的雄心和对北伐的慎重和忧虑。毕竟金国依旧强大,北伐不是儿戏,然而一切都被辛弃疾料中了。南朝此时缺将帅,韩侂胄虽然又恢复中原的决心,却准备不充分,轻敌大意,再加上宋朝内部党争和后宫倾轧严重,四川军阀吴曦叛变,受金国册封为蜀王,北伐宋军先胜后败,韩侂胄手中无将帅可用,北伐形势岌岌可危。
幸好人心尚在,大宋军民忠义,四川安丙等诸将联手斩杀吴曦,杨巨源、李好义等请乘势收复四州。李好义出兵,一举收复西和州。张林、李简收复成州。刘昌国收复阶州,张翼收复凤州。孙忠锐收复大散关。李好义进兵至独头岭,会合当地民兵夹攻金军。金军大败。宋兵七日到西和,所向无敌。金将完颜钦逃走。
正在形势大好,金兵丧胆之际,南宋军阀却又内斗厮杀起来,安丙与孙忠锐不和,命杨巨源伏兵杀孙忠锐。吴曦原部将王喜指使党羽刘昌国在酒中放毒药,害死李好义。安丙又诬指杨巨源谋乱,把他下狱害死,假说是自尽。南宋文武,自来是勾心斗角,一盘散沙,白白断送了大好形势。
最终轰轰烈烈的开禧北伐真的成了元嘉草草,韩侂胄壮志未酬,反遭投降派宫廷政变谋杀,身首异处,最终脑袋都被宋朝群臣送往金国求和。这又是一个岳飞风波亭的悲剧。
开禧三年秋,那时候韩侂胄还当权,希望辛弃疾能够临危受命,挽狂澜于既倒,他奏请朝廷再次起用辛弃疾为枢密都承旨,令他速到临安赴任。但诏令到铅山时,辛弃疾已病重卧床不起,只得上奏请辞。同年九月初十,辛弃疾带着忧愤的心情和爱国之心离开人世,享年六十八岁。
辛弃疾一生,也是这般轰轰烈烈开场,悲风飒飒地收尾,他直到临死之前,还是恨满心头,五内如沸,一肚子的无明业火和不痛快,他这六十多年啊,除了少年时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剩下的时光,都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他心心念念要灭亡的大金依旧在,他心心念念要收复的河山,还在北边。
辛弃疾曾自嘲地写了一首词,慨叹自己的姓氏不太好,这个“辛“,是辛苦,是辛辣,全无半点温和愉快,甜美畅快。
他说:
烈日秋霜,忠肝义胆,千载家谱。得姓何年,细参辛字,一笑君听取。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捣残堪吐。世间应有,芳甘浓美,不到吾家门户。
——《菩萨蛮.姓氏》
辛弃疾啊,还真是椒桂,十分辛辣,十分烈性,他弥留之际,还在大呼:“杀贼!杀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