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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窝窝】民间故事:窝窝进士

学习汉文真史,富奥奇帝王。皇室石匠蛰伏多年起诉贪官。用官厅丰俊节报告天子,拯救黎民。冒犯有权势的权势奸臣,背负委屈惨死在狱中。

“百变神丑”施绝技,替天行道;“窝窝进士”得清名,万古流芳!

山东济宁州南四十里的大运河畔、微山湖边,有一个小村庄,名叫仲家村,村中百十户人家皆姓仲,乃孔子的得意门生仲由的一支后裔聚居于此。

康熙年间,一个男婴在村民仲大元家呱呱坠地,只是第二日,仲大元忽得奇疾,猝然而逝,只撇下妻子向氏悲号连天。左邻右舍不禁嘀咕:莫非这个一出生便克死了父亲、取名仲永檀的孩子,有些来历?

仲大元本就家贫如洗,丧夫后的向氏为谋生,到运河码头为歇脚的船夫客商洗衣浆补。平常年景,孤儿寡母啃窝窝头度日,遇到荒年则不免吞糠咽菜,逃荒要饭。难熬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仲永檀七岁时,见村子里几位小伙伴都去了设在村西三里处的仲子庙侧殿的私塾里念书,眼热万分,便嚷嚷着也要上学。向氏听了涕泪交流,道:“儿子,上学读书要给先生送一石二斗粮食,叫做‘束脩,另外,还要送敬师的六礼。可咱们家吃了上顿愁下顿,无隔夜之粮,娘一文钱也拿不出啊……”

望着一脸憔悴、年刚三十而头发半白的老娘,仲永檀再也不提上学的事了。不几日,向氏为儿子找了个活计,让他为大户人家放羊。仲永檀每天赶羊外出,就在仲子庙附近放羊,仲子庙北侧的偏殿私塾里传出的读书声,令他如痴如醉,他便去墙外偷听。除了偷学,他还留心收集庙祝扔出穿堂外的废纸片,视若珍寶,跑到河岸边,用放羊鞭杆在沙地上一笔一画地比葫芦画瓢,连猜加蒙,口中念念有词。

一晃三年过去了,仲永檀的古怪行为引起了私塾老先生和庙祝的注意,以为他是小偷。当他又一次来捡废纸时,两人一前一后将他按住了。庙祝抢过仲永檀的放羊鞭就要打他的屁股,白须飘飘、古貌古心的老先生却察觉事有蹊跷,急忙制止庙祝,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为何来这里捡纸片?”

仲永檀跪地磕了个响头,说:“先生,俺是仲大元的儿子,来这里偷着跟您学习诗书三年了……”说着,忍不住泪流满面,竹筒倒豆粒一般把自己“偷师”的始末从头说来。老先生顿起怜悯之心,捋着胡须道:“你且说说这几年你都学了些什么?”

仲永檀这下来了劲儿,双目放亮,朗声道:“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论语》、《孟子》……俺都已会背,正听您讲解《诗》《书》二经呢!”

老先生吃了一惊,将仲永檀搀扶起来,道:“来,把书背给老夫听一听,老夫要考你一考!”

老先生提上句,仲永檀应声而接下句,简短易记的《三字经》《百家姓》自不必说,就是背起《论语》《孟子》中的段落来,他也滔滔不绝,滚瓜烂熟。老先生越听越惊喜:这娃子偷学的竟比学堂里的学子都强得多!他又将仲永檀扯进课堂,给他笔墨纸砚让他写字,居然字也写得横平竖直,笔画提按分明,藏锋露锋中规中矩。老先生慨然长叹:“真不愧是我圣贤后裔,孺子可教也!”最后发话道,“一笔写不出两个仲字,我也姓仲,论辈分是你伯父呢!回去对你娘说,以后你光明正大地来这里学习,束脩金什么的不用你交一文,就是每天的午饭我也管你吃饱。我不图你什么,只图你用心学习,将来扬我仲姓之名!”

仲永檀喜出望外,自此正式入塾就学,仲老先生自是对他格外关照。五六年过去,仲永檀便中了秀才,以“才华卓异”闻名济宁州。仲老先生自感才疏学浅,已不堪为仲永檀之师了,便把他举荐到百里外的郓城大儒魏希徵门下学习。

魏希徵,字子相,号山翁,康熙年间的进士,在朝为官多年,两袖清风,告老回乡后主持书院讲学,极喜扶掖后进之士。他对仲永檀格外赏识,亲教亲授,答疑解惑,仲永檀因此学问大进。

渐渐地,仲永檀发现恩师有一怪癖,就是一日三餐均以窝窝头为主食,不由暗自诧怪:这窝窝头本是穷苦人家的主食,为何吃过鹿鸣宴的恩师却对窝窝头情有独钟?

魏希徵看出了仲永檀心中的疑惑,道:“我辈都是啃窝窝头出身的寒门之士,三更灯火五更鸡,读书到底为何事——为衣食乎?为金银乎?为妻妾乎?为势利乎?无数士子将圣贤书当作谋取功名的敲门砖,一旦功名到手,无不忘却书中真义,汲汲于富贵,贪污受贿,以敲剥百姓骨髓为能事,实乃大谬忘本、得意忘形之小人也!孟子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也!依愚师看来,读书求功名之滋味,尽在一窝窝头中;而求取功名之后仍不忘窝窝头滋味者,方可称得上大丈夫!”

迎着恩师热切的目光,仲永檀豁然顿悟!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又是十来年过去了。这些年间,仲永檀娶了妻生了子,妻子很是贤惠,打理家务井井有条,只是他那可怜的老娘积劳成疾去世了。虽然说有秀才的功名在身,但官府禄米有限,每年仅补助四两银子和几斗高粱米而已,因此仲永檀家中一日三餐虽不至断炊,但仍旧以吃窝窝头为主。

雍正十三年秋,适逢乡试,仲永檀中了举。来年春,也就是乾隆元年,仲永檀决定趁热打铁,去京城参加春闱大比,只是一路的盘缠从何而来?举人进京赶考,官府予以补贴“公车费”,但在山东,“公车费”仅有一两银子,换成铜钱不过一千文!好在家中还有一头黑毛驴,可以骑驴进京城赶考,然而这一千文钱仅够住宿极便宜的茅草店和喂黑驴的草料费而已,一路上又吃什么、喝什么呢?

仲妻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她将去壳后的高粱米放在小石磨中碾碎,又用纱箩筛成细细的面粉,掺上葱花、姜末和盐,在面盆里使劲揉,点火烧灶做出了六十二个窝窝头。窝窝头做得如醋钵一般大。仲妻又将窝窝头放在阳光下晾晒风干,最后用一条布袋盛了,让丈夫带上当作一路上的干粮——屈指算来,从家到京城需二十天的行程,再加上九天的三场会试,每天早晚各吃上一个窝窝头,足够了!

仲永檀告别了妻儿,踏上了一趟去程难、归程更难的会试——如果名落孙山,连窝窝头也没得吃,只能一路乞讨返乡了!

仲永檀一路风餐露宿,每天歇脚住店之时忍着白眼,在别人诧异的目光下向店小二讨来一碗开水,从布袋中掏出窝窝头,掰碎了泡着吃,倒也甘之如饴。

不多日,出了山东来到了河北沧州地界,仲永檀正赶着路,十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从后面疾驰而来,为首的是两个锦衣冠戴的公子哥儿,一个穿紫袍,一个穿绿袍,其余是仆人,他们很快超越了骑驴慢行的仲永檀。忽然,穿紫袍的公子哥儿同穿绿袍的公子哥儿一叽咕,两人打马回头,径直来到仲永檀跟前。穿紫袍的公子哥儿下了马后,拱拱手,极是客气地问道:“阁下可是仲永檀仲年兄?”

仲永檀一愣,见这两位公子哥儿有点儿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忙下了驴还礼。那公子哥儿笑道:“果真是仲年兄!在下姓李,名慕白。”又指了指另一位公子哥儿道,“他姓张,名好古。你我三人都是去年山东乡试的举人,同年啊!今天又同去京城春闱大比,着实是有缘分啊。”

这么一说,仲永檀想起来了:李慕白是曹州知府的儿子,张好古是蓬莱大盐商的独生子,两人都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一个靠老爹的权势走主考官的门路,一个则靠拼命砸银子,才中了举,很是为士人们所不齿。

“道不同,则不相与谋”,仲永檀与两人略一寒暄,便以毛驴脚力慢为借口恭请二人先行,李、张二人却极是热情,说什么也不愿撇下他,一口一个“同年兄”,东拉西扯与他套近乎。

当天的傍晚,他们来到一个叫柳林湾的地方,准备歇息。柳林湾是运河边的一个小码头,一条一眼望得到头的东西街上,只有一家名叫“悦宾来”的客栈,住宿一晚需要五十文铜钱。仲永檀嫌贵,便打算找个避风的茅草檐或者墙角,蜷缩一夜算了。

李慕白一把扯住仲永檀,道:“仲年兄只管住下来,我和张年兄还要向你请教怎样写文章呢!”

张好古则对着客栈老板高声嚷嚷:“掌柜的,一人一個房间,明天早上我一齐算钱给你。”又对仲永檀道,“这几个小钱算什么?仲兄就不要客气了!”

仲永檀却不过情面,不好再说什么了。住下来之后,李慕白又整治了一桌丰盛的酒菜,三人对酌。“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仲永檀几杯酒落了肚,便掏心掏肺地把自己写文章的心得对二人一一道来。

鼓敲三更,杯盘狼藉,三人方才依依不舍地道别,各自回房歇宿。赶了一天路,仲永檀疲劳不堪,加之又喝了几杯酒,上床之后一觉睡到天大亮,起来之后,却发现李、张两个公子连同他们的仆人都不告而别了!仲永檀感到不对头,慌忙去槐树下牵黑毛驴准备赶路。

“慢!”随着一声吆喝,客栈掌柜钱虎从大堂里走了过来,手摇得似风吹荷叶,道:“仲客官,且把你们住店的钱结了,再走也不迟!”

仲永檀吃了一惊,疑惑万分道:“钱掌柜,昨天张公子不是说由他付账吗?”

钱虎皮笑肉不笑地道:“张公子只结了昨晚的酒菜钱,说你们十几个人住店的钱全由你留下来结算,他们先走一步呢……”

仲永檀大吃一惊:自己上了两个公子哥儿的当了!钱虎拿出一个算盘,噼里啪啦拨了一通算珠,道:“你们共十五人住店,每人五十文,共需七百五十文,小人情愿舍去零头,收你七百文好了。”

仲永檀暗暗叫苦:别说七百文,就是七十文自己也掏不出来!慌忙向钱虎说明原委。钱虎一听,脸拉得老长,道:“怎么,想赖账?你是举人老爷,把我一个开店的当猴耍,是不是?”又命店伙计生拉硬拽从仲永檀手里夺过驴缰绳,“你不是还有这头毛驴吗?就用你这头毛驴抵账好了,你这头黑毛驴顶多值五百文钱,我亏大了呢!”

没有了脚力,怎么能捱到京城?仲永檀急了,表示愿意给钱虎打个欠条。

“赊账?哼,你能给我在这柳树湾街面上找到保人,我就赊给你!”钱虎道。

人生地不熟的,仲永檀上哪儿找保人去?这分明是刁难他。见仲永檀还要纠缠,钱虎凶相毕露,大喝一声:“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伙计们,给我把这个穷酸举人打出去!”几个伙计闻声赶到,推推搡搡,拳打脚踢。仅靠窝窝头果腹的仲永檀怎能经受如此围殴?他顿觉天旋地转,口中一热,呕出不少血来,扑倒在大街上,而街上来来往往之人,竟无一人敢过问——这钱虎实乃当地一霸!

仲永檀强撑着一口气,背着布袋,手脚并用,爬到柳林湾外、运河岸边的一座荒废的土地庙中,倒在土地像前一连昏睡了两天三夜。三日之中,他粒米滴水未进,病势日渐沉重。半昏半醒之际,他只觉得心中一片悲凉:可怜自己要成为异乡无坟之鬼了!

第三天的正午,总算有一个尚未留头、十来岁的小厮进庙撒尿,猛见气若游丝的仲永檀,吓了一大跳,“啊啊”地惊叫着跑出了庙门。原来他是一个小哑巴。不一时,哑巴小厮又领着两个人进了庙里,一个是白眉白须、身板有点儿佝偻的老者,另一个是身姿挺拔、眉宇之间英气逼人的中年汉子。

老者年约六旬,饱经沧桑的古铜色脸上,皱纹若刀刻斧削一般,他伸出手掌摸了摸仲永檀如火炭一般的额头,神情严肃,略一沉吟,对哑巴小厮比划了两下。哑巴小厮会意,忙又跑了出去。老者和汉子在庙里寻了几块断砖和一堆碎木头,支起一个简易的锅灶来。不一时,哑巴小厮一手拎着一个铜锅,另一手提着几包散发着草药香味的纸包回来了。老者一一接过,把铜锅放在灶上,取了水熬起药来。药熬好后,那中年汉子也变戏法似的从腰间掏出一个细腰锡壶,盛了药汁,一勺一勺地喂仲永檀服下。

仲永檀喝了药汁,很快浑身发热,大汗淋漓,恢复了活力,爬起来就要叩谢。老者连忙把他扶住,道:“看你这模样,想来是进京赶考的举子,为何落到如此地步?”

仲永檀一声长叹,双目迸泪道:“一言难尽呀!”便将自己的身世以及遭受李、张二公子坑害的经过兜底说出。老者气得白须怒张,道:“小老儿活了一甲子,见惯了皇城根下熊罴虎豹横行,不意在这乡间僻野也有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狗毒蛇,这世道真是太黑暗了!”

中年汉子一跺脚,道:“老哥,我且去那悦宾来客栈会一会那钱虎去。早闻这厮作恶多端,今天正好教训他一顿呢!”

老者忙从兜里掏出一个银锭塞给那汉子,道:“老弟,你只需把仲举人的毛驴赎出来就可以了,万万不可多事!”那汉子答应了一声,自去了。

见两人如此仗义,仲永檀感激非常,拱手请教老者尊姓大名。老者略一迟疑,道:“我姓俞,是个石匠,常年在京城做活。刚才那汉子姓申,徐州人,你叫他老申好了。实不相瞒,他是个不为世道所容的侠客义士,我俩是忘年交,每年总要聚一次的,不是我去找他,就是他来找我。今年我雇了一艘箬篷船沿大运河南下,恰巧在这柳林湾遇到了他。我们下了船正要打个尖,万不料发现你躺在这荒庙里——着实也是你我的缘分!”俞石匠说着,又掏出一把散碎银叫哑巴小厮去街上整些饭食来。

“不用不用!”仲永檀连忙摇手拒绝,从布袋里掏出一个窝窝头,“有此窝窝头胜过山珍海味,足矣足矣!”便就着用锅中的开水泡着窝窝头,吃了起来。

见仲永檀香甜地吃着窝窝头,俞石匠先是一怔,又不由得一声感慨:“你这书生,倒挺倔强的!老汉我虽然是个粗人,但在京城住了大半辈子了,也算得上见多识广。你们这些读书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旦授了官,光宗耀祖自不必说,还有人前来投靠为奴为仆,金银财宝不求自来,正如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仲永檀啃着窝窝头苦笑道:“读书谋求富贵,非仲某所愿!实不相瞒,仲某去岁秋中举后,捷报一到家便有本府的十几个乡绅前来认拐弯亲,又送银子又送房的,全被仲某赶了出去。不然,仲某今日何致狼狈至此?此次京城赶考,若是中了进士做了官,我也不会贪图富贵发财的!”

望着仲永檀咀嚼碗中粗糙的窝窝头、额上青筋条条绽出的样子,俞石匠眼窝子一潮,道:“那么,你寒窗苦读十几年,到底图个啥呢?”

“上报天子,下拯黎民!”一个窝窝头下肚,似有神奇的魔力,仲永檀站起身子慷慨激昂地道,“当今天下,虽然太平日久,但贪官遍地,富贵者金马玉堂,贫寒者无立锥之地。我听说当今皇上新立,孜孜求治,是位明君。仲某出身贫寒,若中了进士,自当在朝堂上为百姓说话,辅弼皇上开创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

望着书生意气而又有点儿迂腐执拗的仲永檀,俞石匠眼里闪过敬佩的目光……

没多久,老申步履匆匆地牵着那头黑毛驴走了过来,道:“此地不可久留,咱们快走吧!”

俞石匠一怔,道:“老申,你又惹出了什么事端?”

老申尴尬地一笑,道:“刚才我去找钱虎算账,一时失手,将那厮打死了!其实也是他恶贯满盈之报——为了五十两银子,他竟黑了良心,要人性命……”

原来,李慕白和张好古并没有拖欠钱虎的住店钱,反而多给了他五十两银子,吩咐钱虎杀了仲永檀——这两个一肚子草包加坏水的公子哥儿,一来嫉妒仲永檀的才华,二来也为了考场上少个强劲的竞争对手,使了这么一个毒招。老申来到客栈后一把揪住钱虎,审得实情,气恨不过打了他一拳,钱虎却操起一柄牛耳尖刀反抗,反被老申夺过牛耳尖刀,一刀毙命……

一听闹出了人命,仲永檀颇是紧张,俞石匠两人却不以为意。老申将毛驴缰绳塞到仲永檀的手里,道:“仲举人,你只管赶你的考,至于悦宾来客栈的一切事情,自有俺老申来料理——实不相瞒,俺老申常年在运河上惩恶扬善,博了个‘运河大侠的虚名,天高皇帝远,官府向来奈何不了俺老申的!”

俞石匠屈指一算,对仲永檀道:“你此去京城尚需十日路程,耽误了两天,但应该能够赶得上去礼部报到的最后期限。若是晚了礼部报到的期限,不能进贡院考试,你可以径直去贡院西墙外的‘为国求贤牌坊下鸣冤叫屈,兴许能有奇迹发生呢!”

“有奇迹发生?”仲永檀大惑不解。俞石匠也不肯明言,只道:“这就看你的造化了,时间紧迫,你赶紧走吧!我和老申也要离开此地了,咱们就此别过。”

仲永檀又细询俞石匠在京城的确切地址,以后好登门拜访,以谢救命大恩。俞石匠摆摆手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若是有缘,自当有相会之日!”言毕,与老申和哑巴小厮一起出了庙门,登上泊在运河边的箬篷小舟,逆流南下了……

仲永檀骑着毛驴一路日夜兼程,却因春汛官道冲断,多绕了半天路,赶到京城时已近半夜,礼部的几个门丁说什么也不让他进去——举人报到的日子截止到今日申时,现在已快到亥时,朝廷早就下了禁门令,明天贡院就要开考了!

走投无路之际,仲永檀猛然想起俞石匠的叮嘱,便向巡逻卒打听贡院的方位。好不容易摸黑找到了贡院,他又沿着西墙根一路找寻,果然看到一座巍峨耸立的石牌坊,月光下,坊额上四个铁划银钩的隶书大字“为国求贤”,格外醒目。仲永檀感慨万分:自己寒窗苦读多年,总算积累了满腹的才学,如今却遭小人陷害,连贡院也不能进,功名无望,又让家中妻儿悬望,自己又有何脸面回乡?真个生不如死!

纠结中,仲永檀倚靠着坊柱昏昏睡去,直到拂晓时分才醒来,街道上已是各色人等来来往往,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个落魄的书生,哪里有俞石匠说的奇迹?

仲永檀更觉伤悲,绝望之下一狠心,解下驴缰绳搭上牌坊的横拱,高高地挽了个套子,脚蹬着石牌坊的石狮子基座,头就要伸进套子里去。

“看那人要干什么?快快扯住他!”随着一声吆喝,几个人飞奔而来,三下两下拽住了仲永檀,又扯落了毛驴的缰绳。仲永檀倔劲上来,偏又一头撞向牌坊柱子,无奈被这几个人死死夹住,直累得气喘吁吁。

这几个人中为首的是个年轻公子,身姿若玉树临风,举止不凡。他将仲永檀一番端详,道:“看来你是个千里赶考的举子,误了报名日期,是不是?且慢慢说来,天无绝人之路嘛!”

这几句话搅翻了仲永檀的衷肠,满腹的话要往外喷涌,但又担心说出柳林湾遭陷害一事连累到俞石匠和老申,哽咽半晌,只哭喊了一句:“報国无门啊!”

年轻公子已然明白了仲永檀的处境,又见他行李萧条,倒是背上那条布袋中有凸凹之物,煞是古怪,不由好奇地问道:“你这布袋中是何物?”

“是窝窝,是俺一路的口粮!”仲永檀回答。

“窝窝是什么?且拿来我看看。”

仲永檀从口袋中掏出一个黑糊糊的窝窝,呈给了那年轻公子。年轻公子接过仔细一看,又掰开尝了一口,不置可否,还给了仲永檀,最后沉吟道:“贡院要到辰时才吹开考号呢,你来得还不算太晚。未到礼部报到也不打紧,我同主考官有点儿关系,可以帮你通融通融。”说着,从衣夹袋中掏出一个物品交给一个仆从,命那仆从领仲永檀去贡院后门。

仲永檀感激非常,隐隐感到眼前的这位年轻公子身份非同一般,正欲行大礼叩谢,却被那仆从一把扯住,拽着他和毛驴离开了石牌坊。

“可不是。只是这要花费多少银子啊?听炮仗局的太监说,刚才那一蓬‘太平盛世焰火,就报销了三千两银子,这是上千百姓一年的口粮呢!礼部强令各商户捐钱,请戏班子大唱太平戏,名目很好听,叫‘升平乐钱,商家们都说半年的生意白忙活了!”

“九门提督府更厉害,说是为了打造太平盛世,把大街上的叫花子们全赶出了城外。听人说,这几天城外冻死了不少叫花子。可怜可怜!”

“皇上知道这些事吗?恐怕这都是官老爷们为了讨好皇上干的,他们也少不得沾些油水……”

“唉,若是皇上不点头,他们这些官老爷敢这样大肆张扬吗?”

众人议论得正欢畅,茶楼掌柜来到了,转着圈儿打躬作揖道:“恭请各位只管喝茶,莫谈国事,咱们都是小老百姓,隔墙有耳,别说皇上了,就是个芝麻小官也不是咱能妄议的!若是大家的话传到九门提督府耳朵里,只怕小老儿的茶楼得关门了,各位也喝不成茶了!”茶客们方才叹气不语。

仲永檀一句一句听在了心里,不觉攥紧了拳头,决定了自己上任后要弹劾的第一人——当今圣上!

回来之后,他夜不成寐,奋笔疾书,写了一封请求皇上削减元宵节花灯声乐费用的奏疏,疏中毫不客气地指出:“为人君者,日理万机,肩责重大,若一发闲暇安逸之念,即开启怠政荒乱之根苗。微臣观元宵节前后,灯火声乐阵势煊赫,铺张奢靡,日有进御,恐滋人主逸乐之心。愿皇上酌量裁减,豫养清明之体!”

由于仲永檀的官职尚达不到向皇上直奏密折的级别,他的奏折需要督察院的左右都御使代为上奏,因此,他这封“弹劾”皇上的奏折很快喧嚷得众臣皆知,举朝震动!

乾隆践祚不久,也有虚怀若谷的容人雅量。他很快降下圣旨:“书云‘不役耳目,即人主不能被耳目欲望所役使,诗云‘好乐无荒,意为好乐事却不误事。古圣贤的垂训,朕夙夜兢兢而不敢忽视。但岁时的宴赏、庆典自古有之。何况正月献岁,外藩蒙古朝觐有不可缺的典礼。朕承袭旧制行之,未尝有所增益。至于国家的政事,朕仍如常综理,并未略有稽迟。”乾隆一面承认声乐之好的确消磨意志,但也强调必要的仪式也是国家礼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自己虽喜好灯火声乐,但勤政的决心并不会消退。在圣旨最后,乾隆特意夸奖仲永檀:“胸有所见,直陈无隐,是其可嘉处,朕亦知之。”

这下大出众臣意料!君王的肯定和嘉许,给了仲永檀不竭的动力,感奋之下,他对满朝文武的一举一动盯得更紧了。

弹劾皇上之后,仲永檀成了皇城名人。百官见了他如避瘟疫,但贩夫走卒却对他格外亲热,常常在他下朝之后瞅准机会拉着他说悄悄话,他也因此知晓了很多官老爷们捂着藏着的秘事丑闻……为此,仲永檀将一封又一封弹劾朝臣的奏折上达乾隆的龙案,奏折题头上都无一例外地有这么几个字:臣风闻……

乾隆起初半信半疑地指令有关衙门根据仲永檀奏折的内容去查核,没想到一查一个准——“风闻”变成了“确证”!

这天下朝之后,仲永檀途经拐角楼,忽有一个哑巴冲上来,扯住他的衣襟,“啊啊啊”地大叫,仲永檀一看,这不是俞石匠的啞巴小厮吗?这几年他一直在打听恩公的下落,奈何音讯全无,没想到此时倒找上门来了!

哑巴小厮交给仲永檀一张纸条,上面写道:“明日上午到烟袋胡同俞家大院见我。俞石匠亲笔。”

仲永檀又激动又惊奇!第二天,他特地告了假,穿了便装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烟袋胡同,那哑巴小厮正在院门口等着他呢。

俞家大院是一座普通老旧的四合院,坐北朝南,三进三出。在哑巴小厮的引导下,仲永檀穿过垂花门、前院和中院,来到了后院,而一路走来,却看到从各堂房乃至东西厢房中,都有不少人探头探脑向他们窥探,煞是古怪!

在后院的堂房,仲永檀终于见到了朝思暮盼的恩人。只见俞石匠躺在炕上,满脸枯黑之色,分明是重病在身。老申一身风尘仆仆的装束,正侧坐在炕上同俞石匠谈话,一脸忧戚之色。

“恩公在上!“仲永檀双手抱拳,高高上举,就要大礼跪叩。

“不必不必!”俞石匠连连摆手,老申架住了仲永檀,又递过一条凳子,让他坐在炕前。仲永檀一把拉住俞石匠近乎冰冷的双手,急切地道:“恩公, 没想到你病成了这副模样,找郎中看了没有?我这就为你找个高明的郎中来……”

俞石匠轻描淡写地道:“别瞎忙了!自发病以来,我已经找了十几个郎中来诊病,其中还有四五个御医呢,然而都没有用,医家医得了病却医不了命。这回呀,阎王老子正用笔勾我的名字呢,怕就是这几天的事了,不然,我也不会找你来的。”

一听恩公得了不治之症,仲永檀难过万分,泪水长流,一时哽咽难语。

“莫哭莫哭,现在还不到让你哭我的时候呢!”俞石匠呵呵笑着,一手指着老申道,“老申接到我的信后千里迢迢赶过来,也是刚到,比你早一个时辰而已。你俩都是守信之人,俞某没有看走眼。仲御史,你一定很奇怪,这几年我为何一直不与你见面呢?其实,我知道你一直在寻找我的下落,而我也一直在关注着你呢!你身为御史敢弹劾皇上,乃大清立国以来所仅有!近来你又连连弹劾了几个朝中的大臣,而且一弹一个准,弹掉了他们的花翎,京师老百姓都为你叫好,夸你一身是胆,是老百姓的贴心窝窝!”俞石匠如数家珍,将仲永檀这几年所做的事情一一道来,令仲永檀更是诧异。

“事到今日,人之将死,我也无须隐瞒了。你我同为朝廷效劳,只不过你在前朝,而我在后廷……”俞石匠在哑巴小厮的搀扶下半仰在炕上,回顾自己不平凡的一生……

俞石匠出身于石匠世家,子承父业,手艺精湛,因参加皇家举办的石工擂台大赛,以一个“缩脚喜鹊”石雕拔了头筹。康熙招他为宫廷修建皇家园林的匠作,不久升任宫廷样式房的石工总掌案人,官称待诏,世人尊称为“样式俞”。但凡皇宫、皇陵、御花园等建筑中,龙墀丹陛、碑亭华表、石人石兽、石桥石塔之类,都由他一手规划定制,堪称鬼斧神工。俞石匠拥有出入宫禁的腰牌,大内乃至朝中的大小事情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和耳朵。他知道乾隆登基以后,不上早朝的日子,常常天不亮就带着几个侍卫出宫微服私访,经过“为国求贤”牌坊,到国子监对面的烟雨楼喝早茶。在柳林湾救了仲永檀之后,俞石匠灵机一动,便让他到“为国求贤”牌坊下碰碰运气,没想到仲永檀还真的有造化!仲永檀做官之后,“窝窝”的本色没变,挺有硬气和倔劲儿,俞石匠很钦佩……

仲永檀终于大悟!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今日与俞石匠的相见居然是生离死别,自己连报恩的机会都没有了!他的眼泪又要夺眶而出。

俞石匠平复了一下心绪,又道:“我劳碌一生,只可惜命犯孤鸾,妻子不曾生育,只好收养了一儿一女。没想到妻子和儿子儿媳又相继死去,只遗下一个孙子,叫俞长庚。孙子隔代不亲,娶了媳妇忘了爷,又好吃懒做,嫌石工活累人,早就闹着分家出去另过了。女儿也嫁了人,女婿叫许秉义,他们两口子也是薄情寡义之人。这座俞家大院,是我早年花银子买下来建成的,里面居住的,都是从家乡投奔我的本家侄子侄孙们,我把皇家园林的石工活分派给他们做,养活了他们一两辈人。没想到他们都是黑眼珠子见不得白银子的人,一天到晚总想着我的银子,近年来我年纪渐老,他们就开始对我不管不顾,如今我病得快死了,他们反倒虚情假意地一趟一趟来献殷勤,全被我骂了出去!我知道他们这些人的蛇蝎心肠——只盼着我早点儿死,好瓜分我的银子呢!”

仲永檀听了心头悲凉:这真正是人情薄如纸!

“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俞石匠说着,指着老申道,“人生难得是知交,我此生有两个知交呢!老申,你也该在仲御史面前露一露你的真面目了!”

老申点了点头,道:“仲大人请坐好,只怕俺老申的容貌惊了您!”随即手在脸前虚晃了两下,顿时变成了另一张脸。这一张脸乍一看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丑陋,但是却透着大异常人的精气神。

见仲永檀没有被自己的真容惊吓住,老申很是欣悦,猛一回头再转过脸来时,却已经又变了一回脸!

仲永檀只觉得这一张脸格外熟悉,一番审视之后恍然大悟:原来这张脸酷肖自己!见仲永檀认出了“自己”,老申一笑,转瞬之间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这下,仲永檀脑子里电光石火般一闪,想起了皇城根下的侃爷们口耳相传的一个神奇人物,脱口而出:“你……你是百变神丑!”

老申和俞石匠相视一笑。

老申本是个穷苦戏子,在皇城根下的天桥唱运河梆子腔,因长相奇丑,便扮了武丑这一角,为谋生多方拜师苦练两大功夫:运气变脸和伸筋缩骨,并将这两大功夫结合起来,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尤其擅长变脸——五官可挪位,脸型可大可小,可方可圆,可胖可瘦,随便指定一个人,便只需再借助些假胡须、鲛皮胶具、油漆彩粉等道具,转瞬之间便能变出对方的模样来,堪称一绝,因此被称为“百变神丑”。

“百变神丑”名扬京城,被先皇雍正看中,召进了皇宫,成了御戏班的名角,也因此与俞石匠相识了。两人都是凭技艺吃饭的人,脾性又相投,很快成了忘年之交。“百变神丑”的惊天绝技使他在宫中红极一时,后妃太监都以能看他变脸为幸事,不惜重金请他到各宫唱“独角戏”。一来二去,“百变神丑”在宫中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人,听到了不该听到的话,知晓了不该知晓的事,由此引来了杀身之祸,幸亏在俞石匠的帮助下,他逃出了皇宫,从此以“老申”之名浪迹江湖。

老申道:“仲大人,我当初就觉得你不是一个只知读书做官、升官发财的普通举人,还真没看走眼!”

俞石匠说:“今天我把你们两人约过来见一面,主要是有两件事要办。先说第一件。我死之后,会有不少人前来灵前祭奠,看似哭声震天,其实都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何曾有半点儿真情在里面?俞某想,与其如此,还不如趁活着的时候让人祭奠一番,倒也可以看一看哪些人对自己有真情呢!”俞石匠说着,望向哑巴小厮。哑巴小厮手一伸,使劲拉开了屋内厚重的帷幕,只见帷幕后面已停放了一口漆黑的棺材,棺材前是一张灵桌,灵桌上还高悬着俞石匠的画像!

仲永檀和老申面面相觑,随之醒悟:生死离别之际,俞石匠这是要亲眼看着两人祭奠自己!

“愣着干吗?你俩快快祭奠我,我可等不及了!”俞石匠催促起来。

想起俞石匠对自己的救命之恩,仲永檀百般酸楚,恸感中来,与老申一同跪倒在地,大放悲聲,而躺在炕上的俞石匠也满脸泪痕。

祭奠完毕,俞石匠抹抹溢出的泪花,将仲永檀唤至炕头,道:“仲老弟,我死之后要操办一场格外风光的葬礼,你千万别来祭奠了!我们来商量一下第二件事。你是专门弹劾贪官污吏的御史,现在我要帮你揪出一长串贪官!”说完压低声音,对仲永檀如此这般一番。仲永檀听后激动不已,两眼熠熠发亮,紧紧地攥住了俞石匠的双手,道:“俞老哥,我一定不负你的托付!”

俞石匠眼光却又暗淡下来,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叮嘱道:“老弟,京师居大不易,咱乡下的窝窝头在这里不好吃啊!此事完结之后,你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告病返乡,平安度日;另一条是向皇上请求外放,到地方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最后又对老申安排道,“若是仲老弟窝窝脾性难改,不听我言,还希望你一定要保护好他。以后的事,全拜托你了!”

说完便往后一仰,撒手人寰!仲永檀和老申又是一番悲戚,大哭不已。

第二日,京师南城宣武门外、平头百姓杂居的烟袋胡同狭窄弯曲的小巷道上,官轿车马流水一般接踵而至,直奔俞家大院,而看热闹的人更是把烟袋胡同围得水泄不通。

俞家大院高挂白幡黑幛,迎门处一个大大的“奠”字格外令人注目——俞家大院的主人俞石匠辞世了,今日开吊大丧。俞石匠的侄子侄孙们尽皆披麻戴孝,按行辈依次跪于灵棚的两旁。厅堂内端坐太师椅上主丧的,乃内阁大学士许王猷,手持黄纸簿唱名的,则是礼部侍郎吴家祺。

震耳欲聋的炮仗声中,一波又一波的吊客潮水一般齐聚灵坛祭台前,上朝似的按官品排列有序,齐刷刷地向俞石匠的灵位行跪拜大礼。祭台后则传来“孝子孝妇”许秉义夫妇的干哭声。在灵棚里跪灵的俞家子侄们一边装模作样地“呜呜”有声,一边用眼角偷窥这些难得一见的达官贵人,面露畏惧之色……

祭奠完毕,吊客们又鱼贯而入侧房,从俞家执事手中各领一块被称为“孝帛”的白色丝绸和一个沉甸甸的黄色小口袋。出了俞家大院后,吊客们顿时变得眉开眼笑,将黄色小口袋塞进裤腰,上了官轿扬长而去……

一时间,俞石匠的丧礼成了烟雨楼茶客们最热门的话题,便有人屈起手指一一点数:按照许秉义收到的吊丧拜帖来点数,吊丧客除了极少数官员之外,九卿六科十五道的官员们几乎全来了,堪称九卿会丧!有如此风光的丧礼,俞石匠这辈子太值了!

知情人窃窃私语,冷笑连连:“嘁,这么风光的丧礼,还不是真金白银换来的?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银子到位,便是个娼妓,也立得起贞节牌坊!”

“可不是呢!听说呀,为了争当孝子,许秉义和俞长庚打起了官司,俞家子侄都支持俞长庚——他们都想趁机分一杯羹呢。谁知许秉义竟与许大学士联了宗,许大学士成了他的世伯。许秉义又恭请许大学士给九卿及各科道的主事下了丧帖,邀请他们前来吊唁。许大学士是新春才提拔上来的,如今正当红。接到许大学士的邀请帖,谁敢不来?”

“许大学士是浙江湖州人,许秉义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两人八竿子打不着,哪来的同宗?还不是许秉义给许大学士送足了银子!还有那些来吊丧的官儿,吊丧拜帖也不是白给的,临走的时候腰包都被许家的银子塞得鼓鼓的,这种美差,比上朝还快活呢!”

“哟,原来如此啊!不知这许秉义这泼皮无赖哪来的这么多银子?”

“羊毛出在羊身上,说到底还不是俞石匠的?听人说俞石匠临终之前,把许秉义夫妇和俞长庚先后叫到炕前,安排后事。只不过出来的时候,俞长庚两手空空,许秉义却手舞足蹈,手里握着一把恒兴号钱庄的银票向人炫耀,说是老岳父亲手给他的!”

“只怕这事被吃窝窝头的御史仲大人知道了——仲大人胆子大,一定会上奏给皇上,皇上岂不知晓了?怕是要有更大的热闹看了!”

这下众人又热烈议论起仲永檀,大赞他的无畏正直,只把揭穿此事的希望寄托在仲永檀的身上!

事情还真让众人猜准了,仲永檀果真又上了一道“风闻”奏折,把许王猷这些人告至龙案,直揭俞石匠的丧礼大有蹊跷,望皇上派人追查!看到仲永檀的奏折,乾隆震怒不已:朝廷礼法森严,如此“九卿会丧”的高规格丧礼,只有亲王薨逝之后上报皇帝批准,再由礼部制定方案方可办理,休说一个石匠,就是一般官宦也不敢奢望如此体面风光的丧礼!查,必须查!当即下道谕旨,命京师九门提督、兵部尚书鄂善前往调查处理。

只说鄂善圣旨在手,发一道令签,先将许秉义抓到了大堂审问。夹棍之下,许秉义慌忙来了个竹筒倒豆粒儿,全抖露了出来。鄂善听了不由哑然失笑: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就是一个“钱”字!这许秉义送给许王猷万两白银,便与许大学士联了宗,然后由许大学士遍发丧帖,邀请满朝文武前来俞家大院参加丧礼,并明码开价,按官位品级:一品官白银两千两,二品官白银一千两,三品官及以下皆白银五百两……

鄂善再拍惊堂木,装腔作势又要动大刑,追问他受何人主使。许秉义抖着嗓子交代道:“大人,这……这全是小人岳父教小人这么做的,说他想要个风光的丧礼,事成之后才传家产给小人……”

听了鄂善的禀报,乾隆怒火万丈,当即一道诏书,劈头痛斥:“身为大臣,而向出身微贱之人俯首拜跪,九卿纵不自爱,其如国体何?着传旨严行申饬。徐王猷行止卑鄙,有玷官箴,交刑部严察议奏!”

几日后,朝廷定案,以许秉义手里的吊丧拜帖作为依据,把许王猷这些卑鄙不堪的大员们流放的流放,撤职的撤职,降级的降级。

乾隆又询问鄂善对于许秉义及俞石匠的后事是如何发落的。鄂善奏道:“许秉义狂妄僭越,经审讯又发现有杀人的前科,臣已判了他斩立决。俞石匠的家产已经悉数追回,收缴国库。至于俞石匠所遗下的石工样式待诏之职,臣以为可以让他的嗣孙俞长庚继承。俞石匠效劳皇家一辈子,不可让他绝嗣,而且俞长庚石工手艺也不错,就将此职赏给他了。”

乾隆听了,准奏,而对鄂善迅速处结此案也很是满意,认为他“干练、廉洁”,特赐他“紫禁城騎马”。

经此一番大贬谪,朝中命官为之一空,乾隆便命吏部尚书速速补充新官,又将那日不曾到俞家吊丧的官员都提了一个品级,以示赏罚分明。

不料,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仲永檀又一封奏折,举报鄂善在查处此案时,收受了俞长庚整整一万两银子的贿赂!

看了这封奏折,乾隆生气了——不是生鄂善的气,而是生仲永檀的气!鄂善是近年来乾隆精心选拔、大加重用的一品大员,办事向来稳健,断不会干出这种贪污受贿之事的!

当下乾隆将仲永檀召进宫,斥责仲永檀胡乱弹劾鄂善,仲永檀却脖子一梗,道:“望皇上派员访查!”

见仲永檀丝毫不退步,乾隆勃然大怒,当即下了一道圣旨,令和亲王弘昼、怡亲王弘晓、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徐本,尚书讷亲与来保七个王公大臣,共同查审鄂善受贿一案,同时,又命刑部将仲永檀关入铁狮子胡同,一旦证实他的诬陷之罪,定当明正典刑!

顿时朝廷风云突变,朝臣们有的为仲永檀捏一把汗,更多的则是幸灾乐祸,窃喜不已:仲永檀这小子,这两年左一个“风闻”,右一个“风闻”,闹得人心惶惶,今日竟然昏了头,敢弹劾当朝天子的第一号红人鄂善,还能有个好?活该!

然而,经七个王公大臣认真审理,俞长庚一五一十全招了,他为谋取样式待诏之职,还真的通过他人之手,向鄂善行贿了一万两银子!

接到七个王公大臣的联名奏报,乾隆怒不可遏,当即命侍卫将鄂善带下去,一条白练赐他自尽!

处死了鄂善,乾隆心头又拧了一个大疙瘩:一个小小的石工样式待诏,只不过是整天领着一班石匠干活的工头,官品不入流,特定为食七品俸禄米,每年折合百十两银子而已,何以积攒下如此巨资、且令后人冒着杀头的危险去争夺职位?

和亲王弘昼又奏报道:“俞长庚还交代,他爷爷临去世前还叮嘱他一件秘事——当上了石工样式待诏,就有了出入宫禁的腰牌,在圆明园正待完工的海晏堂前的喷水池里,有一座石龙喷水台,底下窖藏了一千八百万两银子,打开机关就能得到银子……”

什么,一千八百万两银子?乾隆听了瞠目结舌!要知道大清国库总收入才五六千万两银子,这石龙下的埋银几占国库总收入的三分之一,可能吗?!

和亲王察言观色,揣摩道:“皇上,臣以为这俞长庚吓昏了头,胡言乱语而已。”

“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乾隆道,“朕倒要着实地查一查。你传朕的口谕,只要俞长庚能掘出下面的窖藏银,赦其无罪,否则,千刀万剐!”

俞长庚表示愿意将功赎罪。接到密报后,乾隆亲自赶到圆明园海晏堂,将俞长庚秘密地押了过来,俞长庚大礼叩拜后,在太监的引领下,坐着小船来到了喷水池中央的那条石龙前,爬上龙头,先拨动龙的舌头,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又按了几下龙颈处的几个鳞片,最后一晃摇龙须,只听訇然一声,巨响若雷霆,池中的水打着旋,转瞬间消失一空,不知流往哪儿去了,喷水池池底露了出来!在俞长庚的指点下,几个侍卫搬开了龙后爪下的一块石板,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方形洞窖口来。然而,侍卫们下窖后掏摸半天,一两银子也没有,只抬上来一块平平整整的乌黑石碑!

石碑的正面不着一字,背面却刻满了字,抬头是四个苍劲有力的隶书大字:天日可鉴。下面密密麻麻地刻着蝇头小楷,分条分类地详细记载着自康熙四十年俞石匠开始担任石工样式待诏,直到雍正十年,三十多年里所承担的每项皇家石料工程的情况。其中每项工程实用银两多少,主持验收的工部侍郎等人虚报多少,数字一清二楚,而将这些差额累加起来,恰恰是一千八百万两之数!

而在石碑的下面,还有一行铁划银钩的隶书:“皇上圣明,可知臣之苦心,否则臣将永负不白之冤!”

原来,工部接到承办皇家的各类石工建筑之后,先装模作样地派勘估大臣勘察、评估,申报所需經费,待国库的经费如数拨下之后,勘估大臣、购料大臣、督修大臣、验收大臣等工部官员们,必先将经费秘密瓜分大半儿,然后才将剩下的银子交给俞石匠,由他设计样式,并带领徒弟们建造,若是银子不够,还可以再向上申请追加——皇上的银子,不花白不花!俞石匠虽然谈不上分成,但那些贪官污吏往往会塞给他一笔不菲的银子作为封口费……

工部的大臣们换了一茬又一茬,但俞石匠这个样式待诏却雷打不动地为皇家凿了三四十年的石头,居然攒下了上百万两银子!但他没有丝毫的喜悦,内心深处无比痛苦:自己一个凭本事吃饭的石匠,实在不愿意要这些肮脏的银两!可若是他不接这些赃银,那些位高权重的大臣们会像碾死蚂蚁一样要了他的命!临终之际,心智过人的俞石匠便设了一个连环套,将三朝贪官污吏们的罪行大白于皇帝面前……

明白了真相的乾隆气道:“可叹满朝文武竟不如一个石匠!俞石匠堪称国士啊!”

当下,乾隆下令释放俞长庚,命他带着家人老老实实回山东章丘府,守俞家的祖坟去,又命人在那块石碑正面刻了“国士无双”四个隶书大字,端端正正竖立在俞石匠坟前。同时,按石碑上所记的那些贪官污吏贪污的银两数目,按家追缴,该杀头的杀头,该流放的流放。仲永檀也从狱中被放出来,而且连升两级,被提拔为正三品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乾隆还特地另下一道圣旨,嘉奖仲永檀“能发奸摘伏,直陈无隐,应加超擢,以讽台谏。居言官之职者,当以仲永檀为法!”

这天夜晚,月白风清,仲永檀和老申不约而同地来到了俞石匠的坟墓前,洒酒祭奠。祭毕,老申劝仲永檀激流勇退,仲永檀却为难地连连摇头,道:“君恩未报矣!皇上命我近日出京,勘断罗尚珍叩阍案……”

老申一声叹息。

这时,只听“哔哔啪啪”一阵暴响,声音来自“国士无双”碑,两人抬头一看,只见乌黑的石碑表层碎裂如粉,簌簌落地,上面的字迹荡然无存,反露出玉白色,月光下洁净如银。原来,精通石性的俞石匠精选外黑内白的晶洞大理石做石碑,出水之后日晒风吹,夜露浸润,外层黑石即碎!其寓意是石碑重见天日之时,便是自己清白之日!

仲永檀和老申叹为观止,不觉又对俞石匠的坟墓躬身长拜。

仲永檀并没有对老申说实话——他说的罗尚珍叩阍案其实是他自告奋勇向皇上要求查办的!

边陲贵州平越府瓮安秀才罗尚珍跋山涉水,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敲响了通政司前的登闻鼓。通政司的职责主要是通达、奏报四方臣民申诉冤案的,若是把状告到了通政司,就叫“叩阍”。不过,叩阍不是好叩的,不论有无冤情,需先打告状人五十大板才予审理!挨过五十大板之后,罗尚珍递上了状纸。通政使接过一看,状告的居然是大名鼎鼎的王士俊!

王士俊,贵州平越府牛场诸浒人,乃雍正朝与田文镜、李卫齐名的三大红人,历任多地的总督、巡抚,曾经虚报河南垦荒地数骗取了雍正的赏识表彰,被称为“模范总督”。只是在乾隆继位之后,他受到了群臣们的揭发,不得不辞官返乡。虎老余威在,且王氏家族在当地是望族,向来欺凌百姓。罗尚珍这一回状告的就是王士俊霸占罗家的祖坟,唆使其族弟王士英打死了罗尚珍的父亲。罗尚珍四处告状,无官愿意受理,通政使也不敢受理,踢了个皮球,让罗尚珍到刑部去告状。刑部尚书张照一看罗尚珍的状纸,更是嗤之以鼻。为了吓退罗尚珍,他不顾罗尚珍已经在通政司挨过五十大板,要求他再滚一次“铁板钉”之刑,也就是光着上身、在钉满蒺藜铁钉的板子上滚一遍!没想到罗尚珍真的滚了铁板钉,身上被扎得尽是血窟窿!即便如此,张照仍以找不到去贵州审案的合适人选为借口,念起了拖字诀。罗尚珍拼着一口气,在“明白人”的指点下,拦住了仲永檀的官轿鸣冤。

看到罗尚珍衣衫褴褛、满身伤痕的凄惨模样,仲永檀大为同情,但进一步询问,却得知罗尚珍的祖坟地并无契据,甚至连墓碑都没有——平民百姓葬身荒山野岭中的无主之地,何曾想到以后要同人打官司?而在平越府打第一场争坟官司时,王士俊不仅拿出了发黄的地契,连坟前新立的那个“旧”墓碑,也有几个趋炎附势的乡绅给他作证是真的!

堂堂一个致仕的总督,为何要同一个平民百姓争一块巴掌大的坟地呢?仲永檀大惑不解。罗尚珍双泪长流:“仲大人,王士俊认为我罗家的坟地风水好,因此才起意霸占……”

此事说来话长。王氏家族迁入平越府的第一代老祖宗叫王驯,死于万历年间,葬在了前临乌龙江的云雾山龟背坡上。据当时的风水先生说,此坟地靠山面水,藏风聚气,左青龙右白虎,钟灵毓秀,以后子孙后代尽出文人贵宦。说来也奇,从王驯的孙子辈算起,百余年间,王氏一族真的科第不绝,举人进士辈出,至康熙年间进入鼎盛时期,王士俊和他的两个叔叔曾同朝为翰林,“一门三翰林”在黔地传为神话!但是自从王士俊被贬官以后,王家的运气难再,族人们一致认为是云雾山中发生了一场山体滑坡,把老祖宗王驯的坟墓冲毁了的缘故!王士俊重金请了个风水先生重新点“坟穴”。那风水先生告诉他,风水轮流转,如今云雾山的文气官运全转移到对岸瓮安县北斗山的龙骨坡上去了。而在那面龙骨坡上却有孤坟一座,若是将这座孤坟认作祖坟,必将延续大富大贵。王士俊一打听,那座孤坟乃穷秀才罗尚珍的祖坟,罗家世代贫苦,偏偏到了罗尚珍这一代中了秀才,只怕以后要飞黄腾达了!王士俊当即眼珠子都变红了。这年的清明节,王氏族人居然成群结队来到北斗山龙骨坡的那座孤坟前摆供案,大礼祭拜祖宗,自然与前来祭祖的罗尚珍一家人发生了冲突,有权有势、早有预谋的王氏族人哪将罗家父子放在眼里?王士俊的弟弟王士英竟唆使奴仆将罗尚珍的父亲活活打死了!

听了罗尚珍的哭诉,仲永檀义愤填膺,第二天上朝即站出来上奏,自请为钦差到贵州查办罗、王两家争坟案。乾隆自然准奏,张照脸都气白了。

仲永檀带着一行人马,押着罗尚珍,奔波了两个月来到了贵州平越府。他首先翻阅案卷,果然王士俊人证物证俱有,罗尚珍毫无打赢官司的可能,令人深感棘手,他便微服私访,化装成风水先生到北斗山一带游访,终于查清了真相:那片坟地确实是罗家的,而王士俊摆出的那些旧模旧样的“证据”,都是找平越府的一个老刑名师爷代办的!

回来后,仲永檀当即提审那个老刑名师爷。没想到老刑名师爷毫不畏惧,道:“小吏无罪,请大人出示小吏为虎作伥的证据!那纸地契及墓碑,凭大人当年写《窝窝赋》的才学,何愁看不明白?”

这倒给仲永檀提了个醒,关在案卷房里,夜以继日地细细研摩那纸地契和从墓碑上抄来的文字,终于从字缝里看出了破绽!

王、罗两家争坟案重新开审,而开审的地点不在大堂,就在北斗山龙骨坡前,围观者人山人海。王氏家族来了几百口人,个个锦衣貂裘,人多势众,胜券在握。王士俊因为曾是封疆大吏的身份,端坐在太师椅上,气定神闲,不时啜几口小厮端送的香茗。罗尚珍一家人也都来了,满打满算不过二十人,势单力薄,鹑衣百结,穿着草鞋,尽是农夫。

仲永檀端坐露天审案台,一拍惊堂木,首先厉声呵斥:“这片坟地岂是你们两家能争的?你们都犯了大不敬之罪,知不知道?”

没想到一开审就给了个下马威,这倒出乎众人的意料,罗家人全吓得浑身发抖,不少王姓族人也惊惶不安。王士俊当然不会被唬住,反诘道:“犯了大不敬之罪?老夫倒想听听。”

仲永檀冷笑道:“王大人,你也是多年的封疆大吏了,岂不闻北斗也叫紫薇垣,乃专指天子的星宿,而乌龙江、龙骨坡又尽带龙字,若用此地当作坟地,本钦差奏告皇上,皇上会怎么想?一句话,此处地名犯禁,除皇家之外,不宜用作民间坟地,擅用者便是僭越,图谋不轨,治个大不敬之罪还是轻的!”

王士俊脸色大变,冷汗刷地流了下来——争坟之初,他只是觉得地名吉利,倒没有想到这一层!

仲永檀不动声色地继续道:“只是地名均出自明朝,与你们两家无关,本钦差网开一面,既往不咎了,但这座坟必须迁走!王大人,不知你意下如何?”

王士俊连声道:“钦差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跪在一旁的罗尚珍也道:“小民情愿将坟迁走,另寻安葬之地。”

“好,准你迁坟地!”仲永檀当即道。两边的衙役连忙把早准备好的铁锹递了过去,罗尚珍正要接过铁锹,王士俊忽然想到:若是默认罗尚珍迁坟,自己这场官司岂不是认输了?当下高声阻止道:“慢!此地是我王家的祖坟,岂能容你姓罗的随便迁坟?”

一计不成,再行一计。仲永檀呵呵笑道:“既然你们都说这坟当迁,那么必将动土惊灵,先人地下不安。你们可以先哭坟,祭告祖宗,然后再迁坟,如何?”

王罗两家都赞成,便开始抽“先后”阄。王家运气不错,抽了个“先”,便开始先哭坟,行告祖之礼。不过,王氏族人连同王士俊在内,本来打算争的是坟地,而不是坟中的一把枯骨,哭坟时心中并无悲伤,反增烦恼,因此都敷衍一番,草草结束。罗家人就不一样了,无故被逼迁坟,致使祖宗之灵地下不安,个个悲愤而怨苦,哭坟时悲从中来,捶胸顿足,涕泪交流,行告祖之礼更是心酸无奈,悲号不止!这下,围观之人无不心中明镜似的,议论声哄然而起。

仲永檀抓住时机,站起身来再拍惊堂木,问围观众人:“诸位,天不藏奸!你们都看清楚了,这坟地姓王,还是姓罗?”

众人的回应声轰然如雷鸣:“姓罗!姓罗!姓罗!”

王士俊及族人个个面红耳赤,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但王士俊岂肯轻易认输,硬着头皮从太师椅上站起来,道:“仲大人,办案讲的是证据,石碑上的碑文写得很清楚,‘王公驯之墓,摆在你面前的这份地契记载得更清楚,我一世祖与一世祖母邱氏先后病逝后,于万历丙寅年购买此地,恰与碑文吻合,两相参照,证据如山,此坟地姓王不姓罗!钦差大人不可指鹿为马。莫以为老夫如今在野,软弱可欺,但朝廷中还是有人为老夫撑腰的,望仲大人三思!”

王士英也助威道:“就是!内阁张照大人常在皇上面前为我长兄美言,我长兄不日就要东山再起了……”王士俊见他说漏了嘴,急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仲永檀自然明白王士俊的言下之意,道:“王大人,本欽差先问你,你一世祖母姓丘吗?”

“然也。”王士俊道。

“那么,请王大人解释这张地契上的邱字为何要加耳旁?”仲永檀道。

王士俊不屑地卖弄道:“丘与邱为一字,但作为姓氏本都是写作丘字的,但先皇雍正三年下旨,为避讳孔圣人的名号,把丘一律改为邱姓,何人敢不从?”

仲永檀哈哈大笑道:“你先祖及先祖母都是明朝万历年间人,何以未卜先知一百年后要避讳改姓字的事?这石碑和地契,分明都是伪造无疑!”

王士俊彻底蒙了,顿时像被捏住了七寸的铁头蛇,突然瘫倒在地,哀求道:“钦差大人,老夫,不,小老儿知罪了!望大人宽宥……”他身后的王姓族人也个个像秋风吹倒的枯草一般,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顿时,山野里响起一片“仲青天!仲青天!”的高呼声,在沟壑间此伏彼起,久久回荡……

仲永檀返京之后,把罗尚珍叩阍案的查证结果向乾隆作了奏报,乾隆大为满意,当即一道圣旨将主凶王士英判了斩刑,而主谋王士俊则被抄家问罪,削籍为民,从此平越王氏家族一蹶不振,朝野一片震动。

与此同时,仲永檀又上了一道密奏,将王士俊图谋东山再起的大靠山张照揭发了出来,弹劾他结党营私。

张照,字得天,江南娄县人,写得一笔好字,是一代馆阁体大家,但他并无安邦定国的韬略,反倒一肚子妒能嫉贤的坏水。雍正时他曾因为贻误军机被判入狱,廷意当斩,只是雍正突然驾崩,乾隆即位,看了他的辩罪奏折,为他的一笔好字所倾倒,将他赦罪免死,令他在武英殿修书处行走,专门誊抄诏书。偏他又会编戏剧,为皇家的御戏班编了几个小戏,大得乾隆的赏识,提升他为武英殿学士,兼刑部尚书。张照前后被仲永檀弹劾了三次,但他长袖善舞,每次都糊弄过去了,这次也不例外。

虽然张照又成了漏网之鱼,但仲永檀也不甚在意,信心满满:对于张照这样贪婪卑鄙、劣迹斑斑之人,早晚会把他拉下马!

很快,犹如猎人一般,他又嗅到了张照贪腐的讯息。

今年春闱大比,会试的主考是张廷玉,副主考则是张照。在放榜之时,仲永檀在榜尾看到了两个极为熟悉的名字:张好古和李慕白。这两个花花公子一连几科名落孙山,逗留京城吃喝玩乐,今年竟然高中了,其中定有玄机!仲永檀到各处会馆酒楼一打探,很快“风闻”张、李二人走的是张照的门路。当下,仲永檀连夜又写了一封弹劾张照的密折,乾隆很快批复两个字:留中。意思是将密折留备宫中,定会派人秘密核查!

不几日,乾隆又将一项重任下达给仲永檀,命他准备下江南,与江南巡抚周学健一起赈灾,这是对他莫大的信任。近两年江南水旱,频闹饥荒,朝廷虽几次赈灾,但百姓仍然啼饥号寒,因此乾隆派仲永檀明里协助周学建赈灾,暗里让他趁机找出那些截留朝廷赈灾银子和粮食的贪官污吏,予以严惩!

这天,仲永檀正在安排家事,收拾准备下江南办差的行囊,只见两个朋友来拜访,一个是鄂尔泰之子鄂容安,一个是吏部主事吴佺。仲永檀当年中进士时的主考官是鄂尔泰,按惯例鄂尔泰便成了他的恩师,他也因此与鄂容安相识了。鄂容安虽然出身八旗贵胄,但喜结交汉人才子,仲永檀与他颇为投缘,公务之余常常诗酒往来。吴佺本与二人并不相熟,近年来因仲永檀在朝中的行情见涨,于是他寻找各种机会与仲永檀往来。今天,两人听说仲永檀要下江南赈灾,特意为他饯行的。因为仲永檀家居狭窄,在吴佺的极力建议下,三人来到了新开张的庆余茶楼小坐。吴佺说今日他请客,张罗了个雅间,要了几碟菜肴和一壶老酒,三人边吃边谈。

酒多话稠,且又都是官场中人,难免谈到官场中事。吴佺首先开言,绘声绘色地谈起吏部近来发生的奇闻秘事,鄂容安谈兴被触发,也不由说起了自己在上书房的一些公事所见。倒是仲永檀头脑还算清醒,对自己的公事闭口不谈——身为御史,他深知自己所涉及的一些人和事,都应该三缄其口。

不料两天之后,仲永檀正准备动身南下,却被九门提督府派的兵丁抓进了大堂,罪名是把“密奏留中”一事泄露给了鄂容安!见仲永檀莫名其妙,九门提督手一挥,手下的衙役便带了一个人进来了。这人是庆余楼的掌柜,他举报两天前仲永檀与鄂容安、吴佺三人在庆余楼“妄议朝政”!

仲永檀目瞪口呆!九门提督又将一张吴佺的供状拿过来,让他过目。只见吴佺在供状中供认,他们三人确实妄议了朝政,而仲永檀把自己近日上奏的一份“留中”密折的内容告诉了鄂容安。

仲永檀气得浑身发抖,一口否认自己将“密折留中”之事泄露给了鄂容安。他坦然地对九门提督道:“事久自然明,我和鄂容安都是清白无辜的!”

然而,令仲永檀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几天之后九门提督再次提审他,冷冷一笑,将一纸供状让他过目——这供状是鄂容安的。供状中,鄂容安承认,在庆余楼仲永檀确实将“密折留中”一事透露给了他。

仲永檀郁愤之下,连呼冤枉!九门提督收回供状,嘲讽道:“仲大人,这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皇上看了鄂容安的这份供状后,龙颜大怒!”

仲永檀如遇雷击,蒙了:鄂容安绝非卖友求荣的小人,何以自污清白呢?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呢?

话还要从乾隆和鄂尔泰、张廷玉两位顾命老臣的关系谈起。鄂尔泰时任总理事务大臣兼军机大臣,而张廷玉则是首席军机大臣和保和殿大学士,两人旗鼓相当。但一山难容二虎,多年来两人为政相争,各树一党,人们暗中以鄂党和张党相称呼。两党勾心斗角,乾隆对此心知肚明,借助他们的才干治国的同时,又削弱他们的势力,暗中自选人才,准备有朝一日取而代之,其中傅恒、仲永檀等人就是乾隆看好的人才。但鄂尔泰和张廷玉两人都是三朝老狐狸了,达成了一种特殊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默契。仲永檀一次又一次地对贪官污吏的弹劾,使张党和鄂党都损失惨重,尤其是仲永檀对张党的第二号人物张照的弹劾,使张照不得不绝地反击,要与仲永檀拼个你死我活!他利用出入宫禁为乾隆抄誊诏书的机会,早将看管乾隆密折的那几个小太监收买了,为己所用,又派自己的绝密亲信吴佺到仲永檀和鄂容安身边卧底,而庆余楼的掌柜更是张党的小喽啰。于是,张照针对仲永檀巧妙地做了这么一个局,请君入瓮!

鄂爾泰虽然是仲永檀名义上的恩师,但并不亲近,又顾及仲永檀此次下江南必将查处鄂党的地方党羽,更为了搭救儿子,他暗中拜会张廷玉,张廷玉便将仲永檀密折的内容透露给了他。接下来,狱中的鄂容安接到了父亲的字条,自是明白父亲的一片苦心:皇上好面子,如果自认罪行,给皇上一个台阶,雷霆过后便是皇恩沐浴了!在友情和前程面前,他最后选择了后者……

仲永檀“密折留中”被泄露一案震动了朝野,成功转移了朝廷对张照科场舞弊的查处,大事化小,只将那个抄誊试卷的誊录官当作替罪羊,与张好古、李慕白一起绑入刑场斩首,灭口了事。

乾隆对鄂容安斥责一番,即命放出,官复原职。而对死也不认罪的仲永檀,乾隆着实气恼,下了道旨将其移交刑部监狱看管并议罪。不料兼任刑部尚书的张照却以“密折留中泄露案”牵涉到自己、需要避嫌为由,建议将仲永檀移交到内务府监狱中看管,令乾隆对他疑虑全消。

张照真的要放过仲永檀吗?非也!刑部监狱和内务府监狱早已沆瀣一气,对他来说不过是左手和右手的区别罢了。

看守的徐麻子受人指使,趁仲永檀睡着后,用牤牛胃做成的“皮堵”塞住他的七窍,用软布索捆牢,席子一卷,头下脚上地倒竖在墙上。可怜仲永檀连挣扎都不能挣扎,不消半个更次,七窍不通之下活活憋闷而死!

第二天,内务府以仲永檀“疾病暴卒”上报朝廷。乾隆痛惜不已,时任户部侍郎的傅恒对仲永檀之死深为怀疑,要求勘验尸首。但几个仵作一番勘验下来,认定仲永檀之死并无异常,既无外伤也无内伤,更无中毒的迹象。

仲永檀死后,作为官居三品的朝中大员,妻子儿女竟贫至不能具棺,文武百官如拔出眼中钉一般窃喜不已,冷眼旁观。只有京师百姓捐资盛殓,举办了一场丧礼之后,资助其妻儿扶棺返乡,葬于仲家浅东北坡。仲永檀的同年进士郑板桥此时任潍坊县令,特地到坟前祭奠,作挽诗一首:“愁云惨雾作春寒,事定名成此盖棺。千古几人全傲骨,九原何处剖忠肝。家风不坠捐身易,臣罪当诛报主难。苦是狱中遗恨在,残躯无计待秋阑。”

然而,事情并没有算完!半年后,徐麻子突然也像仲永檀一样,夜里“疾病暴卒”。前来烧纸的那些同行牢头见到徐麻子的死状,都暗中摇头,说徐麻子死于“盆吊”—— 一种在牢头之间秘不外传、杀人不见血的特殊死法,而这正是仲永檀的死因!是谁把徐麻子“盆吊”了呢?据其家人说,本就有戏瘾的徐麻子近日跟一个唱丑角的戏子学习,两人当夜关起门来又吃又喝,又唱又跳,下半夜却寂然无声,那戏子不见了踪影,徐麻子死了……

一年多以后,张照的父亲得病去世,张照向朝廷告了丁忧,带着家眷雇了一艘大船,沿大运河南下,返乡奔丧。船到了济宁府微山县的一个码头,船夫以及张家的家眷沿着搭板下船买东西,只张照站在船头看风景,忽见一个青衿长衫的人沿着搭板摇摇摆摆上了船,显然是个文人秀士。那人上船以后,身形越来越近,张照只觉得很熟悉,似曾相识。待那人来到船头,猛地一抬头,张照骇得差点儿叫出声来——竟是仲永檀!

仲永檀不是死在牢里了吗?眼前这个仲永檀面目如生,只对他“嘿嘿”地冷笑。悚然之下,张照大汗淋漓,差点儿一头栽倒在地,待他好不容易定下心神,仲永檀却不见了!

张照这才想起:此地乃仲永檀的家乡,仲永檀就葬在这大运河边,莫非是他索命来了?心虚胆寒之下,张照急唤家人速速回船,又命船老大马上起锚行船!船夫们轮班摇橹,顺风张帆,逆风拉纤,紧行快赶,两日后的傍晚便到了徐州府宿迁境内的一处码头,船夫们实在划不动船了,而张照也松了一口气,便在此停歇一夜。

吃晚饭的时候,张照仍然小心翼翼,命小厮把晚餐送到自己的船舱里来,自己关上门单吃,唯恐再招仲永檀的鬼魂上门。小厮摆好餐饭,张照叮嘱他出舱门再端一杯消食的茶水来。小厮刚出去,又低着头回来了。张照很诧异,却见那小厮一扭头,却不知怎么变成了仲永檀的面目,吐着红舌站在他面前,又是“嘿嘿嘿”地冷笑。张照头皮直炸,眼前一黑,一头扑倒在餐桌上。待端茶小厮回来见此情状,不由得大喊大叫,众家人来到后忙将张照扶至榻上,掐人中,泼冷水,一番忙乱,张照悠悠醒转,面如金纸,嘴唇乱抖!

当夜张照的老妻寸步不離地守在张照床前,直到天色将明,方才出去方便。不料老妻去而复返,往脸上一抹,竟然又是仲永檀!张照肝胆俱裂,大叫一声:“仲御史,饶命!”

老妻闻声急返,只见一阵冷风从舱中吹过,一个人影一晃就不见了,而床上的张照仍在连声叫着:“饶命,仲御史饶命……”

天亮后,张照一命呜呼!

张照被仲永檀冤魂索命的事,传扬开来,在清人的笔记《啸亭杂录》及《绪南笔谈》均有记载。但在千里大运河的船夫行中却有另一种传说,说是“百变神丑”在微山县码头上了张照的大船,变了三次脸,张照被取了性命……

真耶?假耶?无人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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