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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饲养公主】驯养一只公主病

一个;一个。工作;工作。1

湖心亭坐着几个世家少女,都是28岁的阿正绝色,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应该是穿着七色裙子,踩着七色珍珠鞋,数着装饰着七色丝带的宝珠公主。

仲夏时节,烈日炎炎,蝉声吱吱,是那种站在日头下就会晒掉半层皮的灼灼午后。宝珠周围站着一圈儿打扇的宫女,她足尖儿点着冰盘,纤纤玉指不紧不慢地捏着冰镇荔枝放入口中,十足的慵懒天真。

“今日是皇姐与国师为大婚祈福的日子,误了时辰可就不好了。”排号四十的云裳公主,捏着手绢,试探着问。

宝珠知道这个表面娇弱的皇妹对国师时翡有心。哼,不管自己要不要他,都轮不到别人来觊觎。

她不经意地一瞥亭外。烈日之下,九曲桥上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手持青竹杖,一身黑不溜秋的袍子将全身遮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张苍白的脸。

宝珠心中莫名不悦,遥遥望着时翡的方向,高声道:“本宫还没玩够,让他等着好了。”他一个小小的国师,凭什么娶她?

女伴们都看出公主殿下十分不愉快,她们重起歌舞,逗宝珠开心。云裳也不敢再多言,退到一旁。

在这个琉璃国,王后的小女儿,琉璃王的三十九公主,才是真正说一不二的存在。宝珠公主有出了名的美貌,也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作天作地作自己。

琉璃国修仙之气大盛,琉璃王与王后都是半仙之体,他们自是希望这个珍贵的小女儿能修炼成仙,于是乎龙髓凤爪,仙露灵泉,一心引宝珠向仙。宝珠却无心修仙,她怕苦怕累怕流汗,还受不了一点点斥责。眼看着宝珠一天天长大,就要错过最佳的修仙年龄,琉璃王急得火烧眉毛,负责教宝珠法术的方士无奈道:“陛下,在公主的病治好之前,是修不得仙了。”

琉璃王大骇:“朕的宝贝女儿得了病?”

方士道:“这是一种传说中的疑难杂症,称为公主病,需是十分尊贵,又受上天眷顾之人才会患上。臣无能,尚不知解病之法。”

琉璃王与王后如何忧心忡忡,宝珠一概不知,依然是游戏人生,招惹各种世族贵胄家的俊俏小公子。直到那一日,一道赐婚圣旨忽地昭告天下,宝珠茫然间,才发现自己被许配给了国师时翡。

她当然不乐意,自己还年轻,怎么能早早嫁人,且对方还是一个冷冰冰的,一年中都说不上十句话的木头。于是,宝珠一哭二闹三上吊,绝食静坐不睡觉。可琉璃王和王后这次是下定了决心,坚决不松口。

无奈之下,宝珠只得妥协,面上答应了,却借种种机会找时翡麻烦,就等着时翡没了耐心,主动退婚。

让时翡在烈日下暴晒,只是她一时兴起的想法,本来没想让他站那么久,但云裳一求情,她的火气就噌噌往上冒。

宝珠在凉亭中坐到日头西坠,琉璃王派人来催了三遍,这才施施然拎起七彩裙摆,众星捧月,前呼后拥地起了身。

经过时翡身边,宝珠扬小巧的下巴,赏赐一般地冷哼:“跟上。”

“臣遵命。”时翡低着头,默默跟在众人身后。

宝珠听着身后“嗒嗒嗒”那竹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就莫名心烦意燥,她的后半生真的要托付给一个目盲的男人吗?该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啊……

她站住身,回头:“你小声点,烦透了!”

“嗒嗒”的声音戛然而止,等到宝珠一行走远,声音才落寞地再次响起。


二‬

所谓祈福就是未婚的男女在神殿里,从白日跪到月上中天,直到圆圆的月亮正好倒映在神龛上的水碗里,两人共饮下这一碗水,便成礼了。二人成亲之后就能和和美美,子孙满堂。

宝珠身子娇弱,十层锦褥下有一颗小豌豆都能疼得她睡不着觉,更别说要在这硬邦邦的白玉石砖上跪一整天了。待到琉璃王与王后离开神殿,宝珠立刻从地上跳起,拉了把椅子坐在一旁,又是揉膝,又是长吁短叹。

她在这边作天作地,时翡安静地跪在神龛之下,连一句关怀的话语都不给她。

宝珠十分讨厌这种被忽视、被轻视、被漠视的感觉,她就应是被每个人都捧在手掌心的,受人爱戴,受人羡慕,受人宠爱的。

供桌上的海棠果被抛在时翡怀中,宝珠没好气地道:“喂,你也站起来吧,本宫允许了。”

神殿里燃着海棠香,银白月光透过窗纸打在殿内的青砖地上,也落了时翡一身,宽宽疏疏,明明暗暗,一时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依然双眼紧闭,通神了一般,没有响动。

宝珠气得浑身发抖,她恩赐他,他竟然不知感恩!

供果、祭器噼里啪啦飞了一地。殿外侍卫连连摇头,公主殿下又作起来了,那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怎么脾气这般坏,可苦了国师大人。

宝珠扔累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发着呆,昏昏沉沉间不一会儿便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人推醒,眼前是时翡,他手里端着那碗盛过月亮的清水。

宝珠还没睡醒,迷迷糊糊地道:“谁知道你有没有在里面下药,想对本宫图谋不轨。”

时翡捧起碗喝了一口,又递到宝珠面前。宝珠却撇嘴,道:“哼,你让本宫喝你喝过的东西?好大的胆子!”

宝珠就是折腾他,等着他生气,只要他有一点不满意的表情,她就可以借题发挥,大闹一通。

可时翡不愠不怒,只是端着碗,一动不动地站在她面前,流云长发,面颊惨白。

宝珠一抖,凉意从脚底升起,蔓延到四肢百骸,就像他虽闭着眼,却依旧在森森然地瞧着她一般。她撇撇嘴,接过小碗,统统喝光之后把空碗扔回时翡怀中:“本宫累了,急着回去睡觉。”言外之意,可不是怕了你。

一挑长眉,七彩裙摆曳地,环佩叮当,宝珠留下一个高贵优雅的背影,翩翩而去。

夜深人静,天鼠倒挂,深宫寂寂无声。宝珠十分困倦,正想叫侍女上来扶她,却发现身后不见了人影。

“都跑到哪里去了,看明日本宫不收拾你们……”宝珠愤愤地自言自语,睡眼惺忪,晃晃悠悠地向寝宫走去。

平日里不远的路,今晚却尤其长,而且走过一遍的九曲桥又出现在眼前。她只当是自己困迷糊了,七彩绣鞋踏上桥面,“啊——”宝珠一脚踩空落入水中,“救命,救命!”可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人。

宝珠不会凫水,也不懂自救的辟水之术。夏夜的水很凉,平日里温柔的湖水如今化成温柔的野兽,一点一点,蚕食她的生气。就在宝珠意识涣散之间,有什么东西卷住了她的腰……

不知过了多久,宝珠再醒来,眼前是土得掉渣的红布床帐,而不是她寝殿里冬暖夏凉,水火不侵的七彩鲛纱。

她一惊,慌忙拉开帐帘,却对上一个包子脸的小丫头。

小丫头似乎正在熬药,见她醒来,惊喜得连锅盖都掉在地上:“夫人,夫人您可算醒来了。桃子担心死您了。”

宝珠心中不悦,这是哪里的下人,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她挺直后背,仪态万方,端坐在吱吱呀呀摇动的床边:“什么夫人?”

“夫人您又假装失忆,”桃子一脸你这次可骗不了我的神情,“您是宝珠夫人啊,国师大人的第三十九位姬妾。”

从琉璃国最受宠爱的三十九公主,变成时翡的三十九号姬妾,这是何等的堕落。

宝珠噌地跳下床,扯住桃子的衣袖,急切道:“时翡在哪里?”

小丫头被弄得一愣一愣的,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大人在前厅会客,是太子殿下……”

话还没说完,宝珠就飞奔出门,拎着裙子边跑边扯着人问前厅的位置。到了前厅,太子坐在主位,时翡同两位老人家坐在下垂手,老人的眉眼还同时翡有些相似。

宝珠一溜小跑,揽住太子的胳膊,抬手一指时翡:“太子哥哥,时翡他捉弄珠儿,哥哥要为珠儿做主啊!”

太子比宝珠年长许多,平日里也是最疼爱她的,连太子妃都吃了好几回飞醋。可如今太子却拂开她的手,一脸同情地望向时翡:“时小夫人又犯癔症了?”

所谓癔症,就是疯病。

宝珠傻了,除了父皇母后,最疼自己的太子哥哥竟然不认识她了,这个世界怎么了?

在她错愕之际,太子已经告辞出府了。时翡送别太子,又送了两位老人回房,这才走到宝珠面前,转了转手腕,把她拎到了书房。

“把手伸出来。”

宝珠受了打击,整个人还是蒙的,她像提线木偶一般伸出手,刚刚摊开掌心,就被时翡不知从哪里抽出的戒尺抽了一下。

“你……你敢打本宫!”宝珠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父皇和母后都没打过本宫!本宫要赐你一丈红!”

她挣扎着要抽回手,却见时翡指尖一动,凭空飞出一条缎带将宝珠的两只手腕捆在一起。

时翡捏住她的小爪子,边抽打边道:“在长辈面前,一点礼节都没有,还当着太子殿下的面,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宝珠从未被人如此凶过,她挣扎也挣扎不开,除了“本宫要赐你一丈红”之外,也不会骂人的话。面对时翡的暴行,她很快就败下阵来。

掌心火辣辣地疼,时翡连打了三下才停了手,宝珠含着眼泪,又恼又怕,疼痛告诉她这不是梦,是真实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她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是一个可以被时翡随意欺侮的小妾。

“知道错了吗?”时翡冷冷地道。

宝珠咬着嘴唇,嘴上坚决不输阵:“逆臣!本宫才没错。你滚!”

时翡把戒尺扔在宝珠脚下,吓得她连忙后退,却只听他道:“那你就留在这儿,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回去睡觉。”

说完,时翡便转身出了书房门。

听到门关了,脚步声也远了,宝珠才跌坐在地,放声大哭起来。时翡其实并没用力打她,只是她皮肤娇嫩,根本受不得一点疼。

她哭了很久,也没人来哄她,手被捆着,又拿不出手帕,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狼狈不堪。哭着哭着,宝珠便啜泣着躺在地毯上睡着了。

没过多久,一个黑影从门外闪入。他先是叹气,旋即便将宝珠抱起来,推开一旁小门,把她放在隔间的小榻上。美丽的少女似乎还在做梦,眉眼纠结成一团,嘟囔着“一丈红,本宫要赏你一丈红”。

那人坐在她身边,掏出月白手帕细细地擦干她的脸颊,又松了松她腕上的绳套,捧着她的小手,小心翼翼地在掌心涂抹药膏,这才阖门离开。

睡梦中,宝珠遇见了一条小小的黑蛇,它头顶着海棠花瓣,舔她的手掌心,它舔过的地方很快就不疼了。

这条小蛇,从小便一直出现在她的梦里。

清晨,宝珠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小榻上,她有些不解,莫非是昨晚哭得迷迷糊糊间自己找过来的?双手依然被绳套捆着,只是掌心并不疼痛,也无红痕。

吱呀一声,桃子推门而入,看样子是来打扫书房的。桃子见到被捆绑的宝珠也是一惊,马上走过来,指尖一晃,绳套便掉在了地毯上。

宝珠一愣:“你也会法术?”

桃子一边替她揉着腕子,一边微笑道:“只是雕虫小技罢了,琉璃国的百姓多少都会一些。夫人想要学的话,可以请大人教您。”

宝珠愤愤地指了指地上的绳套:“他欺负我还来不及,哪里会教我法术。他,”她顿了顿,问道,“他一直对我都这么凶巴巴的吗?”

“凶?”桃子捂嘴一笑,“夫人进府之后将大人的三十八房妾室全都打走了,大人也没说什么。大人的俸禄,月月都交在夫人手里,让夫人买那些除了好看根本毫无用处的东西。夫人您从未想过,大人为何要这般做吗?

宝珠一时呆住,想想以前在宫中,她怎么欺负时翡,时翡都不生气。他该不会是喜欢她吧?不过,她转念一想,那又有什么奇怪,本宫貌美如花,就是招人喜欢。宝珠这个人其实很单纯,喜怒哀乐都在脸上,想通了之后,立刻就恢复了好心情。只是这种好心情只持续到早饭,原因是一盘青椒肉丝。

宝珠挑食,不吃葱姜蒜,也不吃辣椒。一盘青椒肉丝摆在她面前,她自然拒绝食用。然而时翡当然不会去哄她,一脸不吃就没饭吃的表情。宝珠生气了,噌地拍桌站起身,结果一个没注意,腰间环佩勾住了桌布,哗啦啦,一桌饭菜全扣在了地毯上。

望着满地狼藉,宝珠第一反应就是转身撒腿就跑。结果刚跑出去不到十步,就被时翡抓住腰带,一个用力将她整个人扛在肩头,大步向卧室走去。

挣扎是无用的,一丈红也是徒劳的。宝珠被扔在厚厚的锦垫上,她连忙将双手压在身下,护住了不让时翡捉到。

“你不许打本宫手板,啊——”

宝珠忽地尖叫起来,他,他竟然打了她的屁股。

愤怒,羞愧,难以置信,种种情绪使得她显得有些茫然,直到时翡把她抱到怀里,她的眼神还是呆滞的。

“浪费食物的人都是可耻的,你说你该不该打?”

宝珠愣愣地看他,她委屈,她不服,眼泪含在眼圈里可怜得很:“本宫不是故意的!是起身的时候带落的盘子!”她虽然作天作地作自己,但她也知道粮食是宝贵的,她是骄纵傲慢,但并非胡搅蛮缠不讲理。

宝珠说完,四下一片寂静,只有夏风送来淡淡的海棠香,还有知了绵长的叫声。

好半晌之后,时翡捧着她的脸,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是我太冲动,误会你了。”

宝珠这个人,就是不能给她好脸色,一旦给了,她就——

“呜呜呜,”她迅速地哭了起来,眼泪吧嗒吧嗒落个不停,“你是大浑蛋!你道歉!”

时翡任由她鼻涕眼泪抹了他一身,一点都没有嫌弃的样子,只是不停地轻吻她的额头,耐心地抚慰:“我错了,请夫人原谅。”

“不够诚意,”宝珠抖动着肩膀,极尽可怜地啜泣,“本宫要吃剁椒鱼头,你负责把辣椒都挑出来。呜呜呜……”

宝珠这么说,时翡也这么做了。他本来就看不见,宝珠便趁着这个机会,狠狠地报复了一番。明明辣椒碎都挑了出来,她还说有没挑干净的,就是为了折腾时翡。

一直折腾到傍晚,宝珠也累了,便迷迷糊糊地窝在时翡怀里睡着了。睡梦之中,宝珠还在想,他的怀抱可真凉啊,哼,冷血的家伙……

第二日,宝珠趁着时翡出门,偷偷跑了。


五‬

琉璃王同王后每月十五都会到小雷音寺祈福。宝珠在小雷音寺的后墙找到了记忆中的狗洞,借着现从书上学来的障眼法,躲过一干侍卫,顺利进入只有国王和王后的禅房。

她大哭着抱住二人的大腿:“父皇,母后!时翡那个浑蛋把儿臣关在他家里,说儿臣是他的姬妾,他,他还,”宝珠泣不成声,“他还打儿臣的屁股……”

宝珠哭喊着痛斥时翡的恶行,可一抬头却对上琉璃王同王后茫然的眼神。国王道:“时小夫人,你又失忆了吗?夫妻之间吵架是正常的,但不能每次吵架都跑到朕面前闹啊!”

宝珠滑坐在地,双眸呆滞:“父皇,母后……”

然而他们都不来安慰她,只是叫了侍卫拉她出去。

待房门阖上,琉璃王握住王后的手,迟疑着问:“我们这样对珠儿,真的好吗?孩子都瘦了,而且,那个时翡竟然敢打珠儿的屁股!”

王后一个眼刀子飞过去:“慈父多败儿,我看珠儿倒是懂事多了,连障眼法都学会了,”王后理了理发鬓,又对琉璃王道,“难道你就想让她不学法术,不修仙,永远做个凡人?至于打屁股,那是夫妻间的乐趣。时翡为了珠儿连眼睛都能挖出来,他不会欺负她的。”

国王还是有些不放心:“可他毕竟是异类。”

“还是等珠儿回来之后,让她自己做选择吧。”

琉璃王望向窗外的海棠花,满是担忧:“珠儿她这么长久地飘零在外,真的没问题吗?”

王后拉着他的手宽慰:“当年连我们都救不了珠儿,是时翡救了她,如今的情况不比那时艰险。”

……

被赶出小雷音寺后,宝珠失魂落魄,她越发分不清是庄周,还是蝴蝶了。太子哥哥、父皇、母后,他们全都不要她了,这个世上对于她来说,只剩下一个冷血暴力狂夫君。

她不敢回国师府,也不知去哪里,身上还没钱。好吧,其实她根本不知道钱为何物。

她拿一根海棠花的珠钗换了两个驴肉火烧,刚咬了一口,就被人群推搡着跌倒,火烧全都掉在了泥土里。她委屈得掉了眼泪,一脸人傻钱多速来地站在街头,很快便成了地痞泼皮的目标。

他们把她逼到小巷子里,污言秽语地调戏她。宝珠又气又怕,直嚷嚷着“本宫要赐你们一丈红”。

“哈哈,竟然捉到一个娇滴滴的小公主。”眼看着一个小地痞的爪子就要摸上她俏生生的小脸,一道银光,面前的地痞全都变成了猪狗……

“只是变形的法术,隔天就会恢复。”时翡从巷口走过来,面无表情地道。

他拿着竹杖,衣角满是泥水,来得很急的模样。

“本宫……”宝珠想说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救驾,本宫要赐你一丈红,但对上他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她哇的一声哭了。

时翡走过来,蹲在她面前:“上来,我背你。”

宝珠呜呜咽咽地爬上他的背,依然是冰凉的,可她觉得异常温暖。

他背着她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一边哭,一边提醒着他躲避对面汹涌的人流和鳞次栉比的建筑物。

走出人群,迈上小桥,时翡忽然开口:“珠儿,你今年多大了?”

宝珠想了想:“本宫芳龄十八。”

一改素日的冷冰冰,他颇是语重心长地道:“既然都十八岁了,那就不是孩子了,你要懂事一点。人有旦夕祸福,我不能永远都守着你,你要知道如何一个人生活,如何保护自己……”

宝珠兀地箍紧了他的手臂:“你住口!本宫命令你永远都不许死!永远守在本宫身边!”

他幽幽叹息:“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那日后,宝珠便开始认真练气,修习法术。她以前嫌苦嫌累,但事实上,她的确很有天分。

三五仲夏夜,明月半墙移。宝珠坐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晃动手指,练习刚在书上看过的火焰术。

小小的青蓝色火苗腾在她的指尖,火苗幽幽,她又想起了时翡背她回来的那个晚上,天空也是这般青蓝色。她一恍惚,没控制住火焰,啪的一声,火苗在她指尖炸开,黑灰糊了她一脸。

哈哈。

葡萄架后传来浅笑之声。

时翡拎着一串小果子绕到宝珠面前。

宝珠不开心地撇嘴:“你敢嘲笑本宫!”

“小花猫。”他嘴角的笑意还未退去,十分温柔。

宝珠赌气,抢过他手中的葡萄:“你又看不见,你怎么知……”她猛然一顿,转而用轻快的声音道,“其实你除了眼睛看不见之外,还有很多优点啊,你身高脸白,手握重权,法术厉害,还……”终于,她低下头,咬着嘴唇,小声嗫嚅:“对不起,本宫不是有意的。”

她从未说过“谢谢”,更别说“对不起”。奇怪的是,话说出口,竟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浑身难受。

冰凉的手指重叠在她的指上,又一同在空中划出绚丽的烟火。他凑在她耳边道:“我从未怪过你,你怎么就是不懂呢。小傻瓜。”

花火七彩,一簇接一簇地炸开,有繁花,有流雨,有金龙,有盘蛇……层出不穷,稀奇古怪。墙外是路人们的惊呼,可宝珠无心欣赏,他的怀抱冰冷得不似真人,还有与她身上一样的海棠香,恍惚间,宛若故人旧识。

余下的夏日,每天都过得简单而珍重。宝珠还是一如既往的骄纵傲慢,只是她也会挺直了腰背,向时翡的父母施礼,虽然在她记忆里,时翡是个孤儿。

这一日她在桃子的全力协助下,做出了丑陋的也不怎么好吃的红豆冰,她打算赏赐一下时翡,因为他还让她蛮开心的。可是到了晚上时翡该回来的时候却不见他人影,宝珠藏在门外的海棠花丛中,守株待兔,准备等他回来狠狠地吓他一跳。

车辙碾着落花,嘎吱嘎吱,缓缓出现在视线中。少女咯咯的笑声从车窗里飘出,那是宝珠再熟悉不过的,云裳的假笑。

华贵的宫车停在国师府门前,片刻停留,又悠悠离去。

她一步两步从黑暗中踱步出来,委委屈屈的,扁着嘴:“你怎么和她在一起?”

“路上正好遇见,公主殿下便送了我一程。”虽然是一如既往的冷漠调子,可只说出了两个字,就听得宝珠心酸得想哭。

以前被时翡无视,被冷漠相待,她只是愤怒,可从什么时候起,她的心绪变了。

心中百转千回,隐隐作痛,忽喜忽忧。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觉,会是人们所说的喜欢吗……可是,他也喜欢她吗?虽然桃子说他最宠爱她,可他从未说过喜欢……

宝珠走上去,抱住他的腰,又在男子僵直发愣的瞬间,踮起脚,恶狠狠地咬住他的锁骨:“本宫不允许你与她同乘,更不许你喜欢她。你是本宫的男人,你要有贞洁观念!”

最后这句话是喊出来的,喊完之后,她双颊飞满红云,窝在他怀中,平生第一次品尝到了害羞的滋味。贞洁观念……天啊天啊,自己这是在说什么啊!

短暂的沉默之后,头顶是一阵清浅的笑,勾起她的下巴,他认真地道:“你的自信心都跑哪里去了?听好,时翡自从钟情于宝珠的那天起,心就不曾动摇过半分。”

宝珠听过很多赞美她,抑或是倾慕她的情话,但从未有一句能让她如此心花怒放,漂亮的双眼闪着灼灼的光芒:“时翡时翡,和本宫圆房吧!”

后来,时翡喝了早已化成水的红豆冰,又在她说了“你该赞美本宫”后,抬手摸摸她的头,以示表扬。再后来,她与时翡相拥入眠,什么都没做,就是抱着他,凉凉的,很舒服。她的话说得张狂,其实很害羞,时翡了解她,更爱惜她。

梦里的小黑蛇变成了大蟒蛇,它从花树缤纷中蜿蜒而来,口中叼着一枝海棠花,小心翼翼地放在她掌心。


七‬

夏日过去,最后一声蝉鸣消失在树梢。

在时翡的教导下,宝珠的法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丹田之中也胀胀的,似乎是仙元在缓缓凝结。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正逢皇长孙满月酒,琉璃王大宴,宝珠也跟着时翡一同进宫祝贺。

还不到三个月,再入宫却恍如隔世。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还有当日戏弄时翡的湖心亭,皆是熟悉得让她心酸。过去十八年的公主生活莫非真是一场春秋大梦?可为何眼前的场景又同梦中一般无二。

这些日子以来,她变得越发自立,却也越发依恋时翡,似乎在这个时虚时实的世界里,只有他是最真实的存在。

酒过三巡,宝珠趁时翡与太子寒暄,一个人偷偷出了大殿,轻车熟路就找到了她的披香殿。皇宫大宴,宫女们也得了闲,散在王宫里玩耍,偌大的披香殿中静悄悄的,不见人影。

宝珠茫然地走进寝殿,屏风上是她的七彩霞衣,梳妆盒里是她的七彩缎带,琉璃榻挂着七彩鲛纱……这一切是真实存在的!无意间,指尖触动机关,她走进密室,一路沿阶而下,面前的七彩寒冰床上,躺着一个双目紧闭的少女,身披七彩裙,足蹬七彩珍珠履,发缀七彩缎带。

宝珠大惊失色,她捂着嘴,连连后退。

背后冷笑森森:“皇姐,终于等到你了。”

宝珠猛然回头,是云裳。

“皇姐还真是命大,竟没被淹死。生魂离体,又得了个海棠花化的身子,命好得真是让妹妹羡慕。”

“原来那夜是你的幻术,可本宫与你并无冤仇。”听了云裳的话,一切都说得通了,走过一次的九曲桥为何再次出现,她踩到的根本不是桥面,而是水面。这样即使她被淹死,也不过是失足坠水。

云裳最是讨厌宝珠这种自称“本宫”高高在上的骄傲模样,她没了往日的温顺柔弱,气急败坏地道:“你如此傲慢骄纵,喜怒无常,以折腾人取乐,时哥哥为什么娶你!”

原来,置人于死地的仇恨,不过是缘于嫉妒。

“为什么?”宝珠抱臂,小巧的下巴微微扬起,“自然是因为本宫貌美如花,他好色慕少艾,拜倒……”

她正说得得意扬扬,忽地被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冰凉的,却不讨厌。

“因为我爱她。”时翡说。

千般傲慢骄纵,难敌甘之如饴。

云裳一怔,旋即泪流满面,哭得梨花带雨:“时哥哥,前些日子你不拒绝我的接近,是别有用心吗?”

时翡点点头:“你身上邪气太重,我早该想到是你。”

“时哥哥,”云裳愈哭愈凶,“你忘记了吗。当年是谁用雄黄让你现形,又因怯懦胆小而对你始乱终弃的。”

宝珠不明白她的话,皱着眉转头望时翡,时翡却只是抱紧了她,双眸盯着云裳的方向:“是我没有坦白身份在先,我从未因那件事记恨过她。”

云裳敛起哭容,疯狂地大笑:“冥顽不灵,那你们就去做一对死鸳鸯吧!”

说罢,她忽地祭出金钵,钵中一道金光,直奔二人而去。

十三年前,时翡还不叫时翡,他是御花园里九曲桥下的一条蛇精。

他很懒,懒到一年四季都冬眠,这一日,他睁开眼,竟是被桃花水冲到了岸边。一群人类少女围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小团子。一向色盲的他,头一次觉得被那只小团子晃了眼睛。

“公主殿下,”一旁的少年侍卫挡在小团子跟前,英雄救美似的,横出宝剑,剑尖直指时翡的头,“让臣杀了这条毒蛇,保护殿下。”

小团子咯咯一笑:“不过是一条小虫,伤不到本宫,”说着,她扬着下巴走到时翡面前,“本宫今天高兴,赐你活命。本宫名为宝珠,记得以后来报恩。”说完,小脚一抬,冲着湖面便把时翡远远踢飞。

宝珠及笄那年,对新任的国师一见钟情。她所谓的一见钟情,只不过是觉得对方新奇有趣罢了。高大的男子,一年四季都穿着黑袍,琥珀瞳仁,冰冰凉凉的,既神秘又危险,云端月,高崖花,让人忍不住去挑战。

然而令宝珠泄气的是,还没等她去挑战,国师便向琉璃王求娶三十九公主。时翡一表人才,家财丰厚,法术通天,的确是驸马的不二人选。最重要的是,无论宝珠如何作天作地作自己,他都不怒不愠不皱眉。

两人相处多时,宝珠竟然也开始依恋起时翡了,但她那爱作的性子依然没改。

一日,宝珠不知从哪里听说琥珀色眸子的人是蛇妖,好奇心作祟,她弄了雄黄酒给时翡。时翡一向最信任她,喝了之后当场便现出原形,吓得宝珠拔腿就跑。

一时间,回忆纷至沓来。

宝珠同时翡,一是生魂,一是蛇妖,都被云裳吸进了金钵之中。

金钵结界内,宝珠靠在时翡怀中哭个不停:“本宫想起来了……对不起,对不起……”

“珠儿,莫哭,”宽厚的手掌抚着她的长发,“我从未怪过你啊。你再怎么骄纵,也不过是个小丫头,对我的秘密会好奇,也会因我是妖怪而害怕。”

当年,她想通之后,还来不及去道歉,便被人推下了水。时翡用自己的双眼向正好路过琉璃国的北海白龙王换她一条性命。白龙王敖铮,四海龙神之首,最喜欢收集亮晶晶的东西。

宝珠被白龙王救醒后,也不知是不是太惭愧那段荒唐往事,全然不记得时翡了。琉璃王与王后虽感激时翡的救命之恩,但对于他是蛇妖的事情还是耿耿于怀,不希望他再接近他们的宝贝女儿。

时翡当然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从此和他再无关联,他表面上听从旨意,却找到一个相识的方士,让那方士告诉国王说宝珠患了传说中的公主病,只有国师可以医治。国王还在犹豫之时,宝珠竟再度落水,生魂离体,无奈之下,琉璃王只得把女儿托付给时翡。

于是乎,众人一同演了一场大戏,把宝珠一个人傻傻地蒙在鼓里。王后是为了治好宝珠的公主病,让她早日成仙;国王是为了宝贝女儿的生魂早早回到肉身,一家人共享天伦;时翡则是为了早一些与他喜欢的姑娘在一起……

金钵内的温度越来越高,宝珠恹恹的,睁不开眼睛:“时翡,若是本宫有了不测,你不许娶别的姑娘,除非,除非她比本宫好看。”

宝珠想,她一点都不幸运,她真是倒霉,怎么刚刚找到了遗失的他,想好好地做他的心上人,就马上要双双归西了呢?

他轻柔地拥住她,吻她的眉眼:“爱上一个真正的公主后,旁的姑娘怎能再入得了眼。”

宝珠窝在他怀中,暗暗腾起仙元。她想,他的情话说得这般好听,让她如此愉悦,不如就赐他活命吧……

两年后,双十年华的宝珠公主终于出嫁了。这两年间发生了很多事,云裳公主盗用神器熔日金钵,却因无法承受神器的力量而被反噬身亡,她身亡之后,被一并查出是两次谋害宝珠的凶手;宝珠公主没了仙元,伤及元气,永远都修不成仙了;国师时翡愈挫愈勇,屡败屡战,终于得到琉璃王的恩准,抱得美人归。

新房之中,明艳傲慢的少女一脚踢开抱他的新郎:“逆臣!谁准你爬上本宫的床了,还敢轻薄本宫!本宫要赐你一丈……唔……”

宝珠瞪圆了眼睛,这个胆大妄为的逆臣,他竟然敢打她的屁股!还,还压着她咬她的嘴巴!不可饶恕!

咦?他咬得倒是不那么让人难受,也不疼,还有些甜甜的味道呢。哼,宝珠环住他的脖子,心中想,看在他咬得这般舒服的分上,就暂且宽恕他好了。

窗外的方士合上小册子,想来这公主病当真是无药可治的。

公主病,无药能治,唯爱可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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