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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球花价格】一颗简单的心

弗洛贝尔

一个

提到推翻吴班夫人的女仆,主教教的夫人们羡慕了半个世纪。

她为了一年一百法郎的工资,下厨房,收拾房间,又缝,又洗,又烫,又会套马,又会喂家禽,又会炼牛油,对主妇忠心到底——而她却不是一个小心随和的人。

她嫁了一个没有家业的美少年,他在1809年初去世,给她留下两个很小的孩子和一屁股债。她只好卖掉她的不动产;除掉杜克的田庄和皆佛司的田在没有卖,这两所田庄的进项每年顶多也就是五千法郎。她离开她在圣·麦南的房子,住到一所开销比较小的房子。房子是她的祖上的,在菜场后头。

这所房子,上面铺着青石瓦,一边是一条夹道,一边是一条通到河边的小巷。房子里头地面高低不平,走路一不当心,就会摔跤。一间狭窄的过堂隔开厨房和厅房。欧班太太整天待在这里,靠近窗户,坐在一张草编的大靠背椅子上。八张桃花心木椅子,一平排,贴着漆成白颜色的板壁。晴雨表底下,有一架旧钢琴,上面放着匣子、硬纸盒子,堆得像金字塔似的。壁炉是黄颜色的大理石,路易十五时代的式样,一边一张靠垫的小软椅,上面蒙着锦绣。当中是一只摆钟,模样活像一座维丝塔庙。因为地板比花园低,整个房间有一点霉湿味道。

一上二楼,就是“太太”的卧室,非常高大,裱糊了一种浅淡颜色花朵的墙纸,挂着麝香公子装束的“老爷”的画像。这间卧室连着一个较小的卧室,里头有两张不铺垫子的小人床。再过去就是客厅,一直关着,里面搁满了家具,家具全蒙着布。再靠后,有一个过道,通到一间书房;一张大乌木书桌,三面是书橱,书橱的架子上放着一些书和废纸。幸福年月和不存在了的奢华的遗物,什么钢笔啦。水彩风景画啦、欧庄的版画啦,把两块垂直的雕版全给遮住了。三楼有一扇天窗,正对牧场,阳光进来,照亮全福的卧室。

全福怕错过弥撒,天一亮就起床,手脚不停,一直干到天黑。随后晚饭用过,碗碟搁好,大门关上,把劈柴埋在灰烬底下,手里拿着她的念珠,就在灶前睡着了。买东西讲价钱,谁也比不上她,咬定牙根,就是不添钱。说到干净,亮光光的锅,把别人家的女仆活活气死。她要省俭,吃饭慢悠悠的,拿指头沾起桌子上的面包屑,一块十二磅重的面包,专为她烤的,够二十天吃。

她一年到头披一条印花市帕子,拿别针在背后别住,戴一项遮没头发的帽子,穿一双灰袜子,系一条红裙子,.外面加一条打格子的长围裙,如同医院的女护土一样。

她的脸是瘦的,她的声音是尖的。她在二十五岁上,人家看成四十岁。她一上五十,就看不出年纪有多大了。她永远不出声,身子挺直,四肢的姿势有板有眼,好像一个木头人,以一种机械的方式动作。

她像别人一样,有过她的恋爱故事。

她父亲是一个泥水匠,从脚手架上跌下来摔死了。母亲过后也死了,姐妹们各走各的,一个佃农把她收留下来,小小年纪,就叫她在田野里放牛。她穿着破布烂条直打哆嗦,贴住地面喝池塘里的死水,平白无故就挨打,临了让撵走,冤枉她偷了三十苏。她换了一家田庄,管理家禽,东家喜欢她,她的同伴却又妒忌她。

八月有一天晚上(她那时候十八岁),他们带她去参加考勒镇的晚会。提琴手刺耳的响声、树上的灯火、五颜六色的服装。花边、金十字架,还有一道蹦跳的那群人,马上就闹了她一个晕头转向,不知所以。她怯生生地闪在一旁,见一个有钱模样的年轻人,两个胳膊肘搭在一辆小车的辕木上吸着烟斗,走过来邀她跳舞。他请她喝苹果酒,喝咖啡,吃点心,送她一条绸帕子,自以为她猜出他的心思了,献殷勤送她回去。他在荞麦地头,愣头愣脑,把她翻倒了。她一害怕,叫唤起来。他只得走开。

又一天黄昏,一辆装干草的大车,在去宝孟的大路上,慢悠悠地走着,她想赶到前头去,在从车轮旁边蹭过的时候,认出了吆车的就是代奥道尔。

他一副安适的模样,走到她跟前,说一定要宽恕他才好,因为“毛病出在酒喝多了”。

她不晓得怎样回答,直想逃开。

他掉转话头,谈起收成和乡里的名流,因为他父亲已经离开考勒镇,住到艾考田庄,所以他们如今成了邻居。她说了一句:“啊!”他接下去就讲,家里盼他成家,其实他并不急,等到有了对胃口的女人再说。她低下了头。他于是问她,想不想嫁人。她带笑回答:不好寻人开心的。——“没有的话,我对你赌咒!”他拿左胳膊围住她的腰;她就这样由地搂着走路;他们放慢步子。风柔柔的,星星照耀着,老大一车干草在他们前面摇来摇去;四匹马悠着步子,扬起尘土,走着走着,不用吆喝,就朝右转。他又吻了她一回。她在夜色中跑开了。

下一个星期,代奥道尔约她幽会约到了。

他们在院子紧里,一堵墙后,孤零零一棵树底下相会。她不像小姐们那样不懂事——牲口早就教会了她;可是理智和从一而终的天性没有让她失身。她一抵抗,越发煽起了代奥道尔的爱火。他为了得到满足(或者也许不存坏心思)起见,提议娶她。他立下天大的誓,她就不相信他的话。

没有多久,他想起一件不如意的事来:他父母去年给他买过一个替身,可是说不定哪一天,就许要他入伍;他想起当兵就害怕。对于全福,这种胆怯成了一种钟情的证据;她加倍爱他。她夜晚偷偷出来,溜到幽会地点,代奥道尔说起话来,不是发愁,就是央求,直磨难她。

最后他讲,他要亲自去州长衙门打听一下消息,下一个星期天,十一点到半夜之间,他带消息来。

到了时候,她跑去会她的情人。

她见到的是他的一位朋友。

他告诉她:她不会再看见他了。代奥道尔为了逃避征役,已经娶了杜克一个很有钱的老寡妇勒胡塞太太。

她听了这话,万分难过,扑在地上,放声大哭,喊叫上帝,一个人在田野里硬噎到大天明。接着她就回到田庄,说她不打算做下去了。到月底,她支了工钱,拿一条帕子包起她的全部小行李,来到主教桥。

她在客店前面,问一个戴寡妇帽子的太太,凑巧她就在找一个烧饭的。年轻女孩子没有什么本事,可是看样子肯学,又样样迁就,欧班太太临了道:

“好吧,我就用你!”

一刻钟后,全福住到她家来了。

这家人家,处处讲究“家风”,对“老爷”的悼念,又是时刻不忘,她起初战战兢兢,直怕做错事。保尔和维尔吉妮,一个七岁大,一个不到四岁,在她看来,像是贵重的东西做的,她像马一样背他们,只是欧班太太不许她随时亲他们,扫她的兴。不过她觉得自己很快活。环境安适,她不再忧愁了。

每逢星期四,总有亲友来玩包司东。全福事先把牌和脚炉准备好。他们准八点钟到,敲十一点以前告退。

每星期一早晨,住在林荫道树底下的杂货商,就地摊开他的破铜烂铁。接着镇上就人声喧闹,中间还夹杂着马嘶、羊咩、猪哼和车在街上吱吱嘎嘎走的响声。将近正午,赶集到了最热闹的时候,就见门槛上出现了一个高个子的老农夫,鸭舌帽歪在后头,钩鼻子,原来是皆佛司的佃户罗伯兰。不多光景,杜克的佃户李耶巴尔也来了,人又矮、又红、又胖,穿一件灰上身,皮裹腿带刺马距。

两个人全给女地主送来一些母鸡或者干酪。任凭他们花言巧语诡计多端,全福回回戳穿,不上他们的手,所以走的时候,他们对她敬服得不得了。

欧班太太接待格洛芒维耳候爵,没有准定的日子。他是她的一位长辈,吃喝嫖赌败了家,住在法莱司他最后留下的一小块土地上。他总在用午饭的时候来,带了一条可怕的鬈毛狗,狗爪子弄脏了样样家具。他竭力摆出贵人的架式,甚至于每一次说起“先父”来,还举举帽子。可是习惯成自然,他照样一杯一杯给自己倒酒喝,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全福客客气气地把他推到外头:“够数儿啦,格洛芒维耳老爷!下一回来吧!”她关上了大门。

她兴冲冲地给前公家律师布赖先生开门。一看见他的白领巾、他的秃头、他衬衫前面的皱纹、他宽大的棕色大衣、他弯胳膊捏鼻烟的姿势、他的全部形态,她就心慌意乱,像我们乍见到大人物一样。

他经管“太太”的产业,所以有好几小时和她待在“老爷”的书房。他总怕受牵连,万分尊敬官府,自命懂拉丁文。

为了用一种有趣的方式教导孩子,他送了他们一套地理知识图片,上面印着世界各种景象:几个头上插羽毛的吃人的野人、一只抢去一位小姐的猴子、几个沙漠地的拜都安人、一条中了镖枪的鲸鱼等等。

保尔解释这些图片给全福听。这就是她的全部文学教育。

孩子们的教育由居尤担任,一个在镇公所办事的可怜虫,出名写一手好字,在他的靴子上磨他的小刀。

天气晴和的日子,全家一早就去皆佛司田庄。

院子在斜坡上,房子在正当中;往远里望,海像一个灰点子。

全福从篮子里取出一片一片冷肉,一家人就在靠近牛奶房的一间屋子用午饭。这是如今不在了的一所别墅的唯一残余的屋子。破烂的墙纸随风摆动。欧班太太回想当年,触目伤情,不由就低下了头;孩子们不敢再言语了。她说:“你们玩去吧!”他们就溜掉了。

保尔爬上仓房,捉小鸟,在池边打水漂,或者拿手杖敲大桶,像鼓一样响。

维尔吉妮喂兔子,跑过去采矢车菊,两条腿飞快,小绣花裤子露在外头。

秋季有一天黄昏,他们穿过草原回家。

上弦月照亮一部分天空,雾像纱一样,浮在杜克河弯弯曲曲的水面。牛躺在草地当中,安安静静;看这四个人走过。来到第三个牧场,有些牛站起来,后来就在他们前面,聚成一个圈子。全福说:“别害怕!”她哼着一种悼歌似的调子,轻轻摩挲着顶近的一条牛的脊梁,它转过身子,别的牛也学它转过身子。可是穿过下一个草原,平空起了一声惊人的牛叫。原来是一条公牛,给雾挡住了。它朝两个女人走过来。欧班太太拔脚就跑。“不!不!别那么快!”不过她们还是放快步子,因为背后的粗鼻息越来越近。牛蹄子如同铁锤一样敲打牧场的青草,它奔腾起来了!全福扭回身,抓起两把土,朝它的眼睛丢过去。它低下头,摇摆犄角,狂蹦乱跳,怪声吼叫。欧班太太带了两个小孩子,跑到草原尽头,又急又怕,寻思怎样越过高堰于。全福总在公牛前面朝后退,不住手地拿泥丢它的眼睛,同时喊着:“快呀!快呀!”

欧班太太推着维尔吉妮,紧跟着又推保尔,滑到沟底下,几次试着爬到坝上又跌了下去,后来总算鼓起勇气爬上去了。

公牛把全福逼到栅栏跟前,口沫溅着她的脸,再有一秒钟,就会顶穿她的肚子。她不迟不早,恰好从两根桩子当中钻出去;庞大的畜生,大吃一惊,站住了。

这事多年以来,成了主教桥的一种谈话资料。全福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骄傲的,她连干下了什么英勇的事,也没有想到过。

维尔吉妮完全占住了她的心。因为自从这场惊恐以后,她就得了脑神经病,浦帕尔医生建议她到土镇洗海水浴。

那时候,到土镇洗海水浴的并不多。欧班太太四处打听,请教布赖,筹划一切,就像要出一趟远门一样。

行李放在李耶巴尔的大车上,先一天走。第二天,他牵来两匹马,一匹有女鞍子,装着绒靠背;第二匹跨背上,放一件斗篷,卷成座椅式样。欧班太太骑在他后头。全福照管维尔吉妮,保尔跨上勒沙坡杜瓦先生的驴;驴是在小心照料的条件下借到的,

路坏极了,八公里路要走两小时。马陷在烂泥里头,一直陷到骸骨,拔出来要猛摇几下屁股,要不就是绊在车辙上,有时候又非跳不可。李耶巴尔的母马,走到一些地方,忽然停住不走。他耐着性子等它走;他说起沿路的地主,故事之外,还添上几句道德的感想。所以他们来到杜克乡镇中心,从围满旱金莲的窗户底下走过,他就耸肩膀道:“这儿有一位勒胡塞太太,不挑年轻人嫁,反而……”全福没有听见下文;马走快了,驴奔着;大家走进一条小路,栅栏门开开,出来两个小孩子,他们就在门口粪池前面下了牲口。

李耶巴尔的妈妈看见女东家,做出种种欢喜的表示。她开出来的午饭有牛里肌、大肠、灌肠、炒子鸡。起沫的苹果酒、蜜饯糕、酒醉李子,还一边说着礼貌话,太太身子像是更好了、小姐变得越发“俏”啦、保尔少爷格外“壮”啦,还提起他们过世的祖父母,因为李耶巴尔一家人在他们家做过好几代,所以全都认识。田在像他们一样,显出古老的意味。虫蛀了房椽,烟熏黑了墙,玻璃窗蒙了一层尘土,灰灰的。一张栎木杚架,放着形形色色的器皿:罐子、碟子、锡盘子、捕狼的机器、剪羊毛的大剪子;一个老大的灌肠器把孩子们逗笑了。三所院子没有一棵树不靠根长着蘑菇或者权枒中间长着一簇槲寄生的。风刮下好些槲寄生,又从半腰长起;累累的果实把枝子全压弯了。草铺的房顶,看上去像棕色的绒,厚薄不等,不怕最强烈的暴风。不过车房坍掉了。欧班太太说她会搁在心上的,接着就吩咐套牲口。

他们又走了半小时才到土镇。过文考尔的时候,一小队人马下来;艾考尔是船的上空的一个悬崖。他们又走了三分钟,走到码头紧底,就进了大卫妈妈开的金羔客店的院子。

换空气和洗海水浴有效验,维尔吉妮从头几天起,就觉得自己不那么虚弱了。她没有游泳衣,穿着衬衫下水;女仆在一间供洗澡人用的海关小屋给她穿衣裳。

下午,他们骑驴,翻过黑石崖,到海格镇那边游玩。小路开头越上越高,两旁的地一个浅壑又一个浅壑,如同公园的草坪一样,接着就是一片高原,有牧场,有耕田,前后错落开了。路边的水莓丛里,冬青直挺挺立着;一棵高大的松树,或远或近,枝子横在蓝空里,枒杈一片。

他们几乎总在一块小草地上休息,左边是豆镇,右边是勒阿弗尔,前面是大海。阳光照耀,海像镜子一样光滑,而且那样平静,简直听不见潺潺的水声;几只麻雀躲在一旁啾唧;晴空万里,又把这一切罩在底下。欧班太太坐着做针线活;维尔吉妮在旁边编灯心草;全福采着香草的花朵;保尔嫌气闷,直要走开。

有时候,他们乘船,渡过杜克河,找寻贝壳。潮退的时候,留下一些海胆、石决明、水母;孩子们跑来跑去,要捉风带来的泡沫。波浪像在睡觉一样,沿着海滩,静静地落在沙上。海滩扩展开了,一望无际,只在陆地方面,沙丘为界,把它和跑马场似的马赖大草原分开。他们从这里回去,就见土镇紧靠坡下,一步一步渐渐大了起来;参差不齐的房屋,像笑盈盈的花,七歪八倒开满一片。

天气太热,他们待在屋里不出去。耀眼的太阳,从帘子的隙缝,射进一道一道亮光。村子里没有任何声响。外边人行道上没有一个人。四下里一片沉静,越发显得安宁。远处有船工的铁锤敲打船底,热风带来柏油气味。

主要的娱乐是看渔船回来。它们一过浮标,开始纡徐前进;帆降到桅杆的三分之二高;它们破浪前进,前帆膨胀胀的,好像一个气球,一直滑到港口中心,铺突然抛了下去。接着船就靠码头停住。水手隔着搪板,往外扔活鱼;一排大车等着装鱼;有些戴布帽子的女人,冲到前头拿筐子,搂抱她们的丈夫。

有一天,这中间有一个女人,走到全福跟前。没多久,全福欢天喜地走进院子:她找到了一位姐姐。接着就见勒鲁的老婆纳丝塔席·巴乃特出现了,胸前吊着一个吃奶的孩子,右手挽着一个,左边还有一个小水手,拳头顶住屁股,圆帽子扣住耳朵。

一刻钟过后,欧班太太就把她打发走了。

他们总在厨房附近或者散步期间遇见这一家人。丈夫并不露面。

全福对他们有了感情。她给他们买了一床被、几件衬衫、一只炉子;他们明明在揩她的油。欧班太太讨厌这种软心肠,而且也不喜欢那位外甥放肆——因为他你呀你呀地喊她的儿子;维尔吉妮又直咳嗽,季候不相宜了,她回到主教桥。

布赖先生指点她挑选中学校。康城的中学校据说最好。保尔到那边去了;他鼓起勇气告别,住到一个可有学伴的地方,他是满意的。

欧班太太容忍儿子远离,因为这是免不了的。维尔吉妮一天比一天不想念他。全福怀念他的吵闹,可是有一件事占住她的心:从圣诞节起,她天天带着小姑娘去学教理问答。

她先在门口跪一下,这才走进教堂,在两排椅子当中,打开欧班太太的凳子,坐下来,眼睛朝四周望。

男孩子在右,女孩子在左,坐满了唱经堂的椅子;教士站在经架一旁。后殿有一块花玻璃窗,画着圣灵和圣母,圣灵在圣母上面;另一块花玻璃窗,画的是圣婴耶稣,圣母跪在前面。圣体龛子背后,有圣·米速勒降龙的木雕。

教士先讲一遍圣史的梗概。她恍惚看见乐园、洪水、巴别塔、烧毁的城市、灭亡的民族、推倒的偶像;她听到后来,眼花耳热,充满对天父的尊敬和对他的震怒的畏惧。过后她听见耶稣殉难,哭起来了。他疼小孩子,给众人吃,治好瞎子,而且心胜谦和,愿意降生在穷人中间一个牲口棚的粪堆上,他们为什么还要把他钉死在十字架上啊?《福音》书上说起的那些家常事:播种、收获、压榨器,全在她的生活里头,通过上帝,神圣化了。她因为爱圣羔,也就越发爱羔羊,由于圣灵的缘故,也就越发爱鸽子。

她不大想像得出圣灵的形体;因为它不仅是鸟,而且还是火,有时候又是气息。晚上在沼泽周围飞翔的或许就是它的亮光,云飘来飘去或许就是由于它的哈气,钟抑扬动听或许就是由于它的声音。她坐在那里,万分虔诚,享受着四壁的清凉和教堂的安静。

至于教义,她丝毫不懂,就连尝试了解的心思也没有。堂长在讲,孩子们在背,她最后睡着了,直到大家要走,木头鞋打着石板地响,这才忽然惊醒过来。

她就这样靠着听,学会了教理内容,因为她小时候没有受过家教教育;从那时起,维尔吉妮做什么,她学什么,学她吃斋,和她一起忏悔。圣体瞻仰节那一天,她们合献了一张圣坛。

第一次圣体还没有领,她先忙坏了。她为了鞋、书、念珠、手套发急。她帮太太给维尔吉妮穿衣服,自己直打哆嗦!

弥撒进行的期间,她一直焦灼不安。布赖先生挡住她,唱经堂的一侧她看不见;不过正在对面,有一群小姑娘,面网拉得低低的,上头压着白花冠,看上去好像一片大雪;她老远就从更细的颈项和文静的姿态认出了心爱的女孩子。钟响了。头全低下来;一片肃静。风琴一响,唱经班就和群众唱起“上帝的羔羊”;接着男孩子就排队走动;女孩子跟着也站了进来。她们两手合十,一步一步,走向灯火辉煌的圣坛,跪在第一级,一个挨一个,领受祭饼,然后按照原来的行列,回到她们的跪几跟前。轮到维尔吉妮的时候,全福伸出身子看她,由于真心疼爱导致想像的缘故,觉得自己变成这孩子,长着她的小脸,穿着她的袍子,胸脯里面是她的。心在跳。临到张嘴闭眼的时候,她险些晕了过去。

第二天一清早,她来到教堂更衣室,求堂长先生给她圣体。她虔诚地领受,但是感觉不出同样欢愉的味道。

欧班太太希望女儿成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居尤既然不能教她英文、音乐,她决定送她到翁福勒的虞徐林修道院作寄宿生。

女孩子并不反对。全福直叹气,觉得太太心狠。过后她想,也许她的主妇对。这些事不是她能理解的。

终于有一天,门前停了一辆有顶篷的旧车;车上下来一位修女,她是接小姐来的。全福把行李放在顶篷上,叮咛车夫几句,给车座里头搁了六罐蜜饯,一打上下的梨和一把紫罗兰。

临到分手,维尔吉妮抱住母亲,大哭起来,母亲吻着她的额头,说了好几遍:“好啦!勇敢些!勇敢些!”脚凳朝上一翻,马车出发了。

欧班太太这时候支持不住,晕过去了;她的朋友:劳尔冒夫妇、勒沙坡杜瓦太太、“那些”洛赦弗叶小姐们、胡波维尔先生和布赖,夜晚全过来安慰她。

女儿不在,她起初很痛苦。不过她一星期收到女儿三封信,别的日子给她写回信,在花园散散步,看看书,时间也就这样消磨掉了。

全福早晨照例走过维尔吉妮的卧室,望望四墙,不再给她梳头,不再给她的小靴子系鞋带,不再帮她塞紧被窝,不再成天看她可爱的脸蛋儿,不再搀着她一块儿走出去;她觉得憋闷。她没有事干,试着织花边。手指又太笨,一来弄断了线;她什么也不在心,睡又睡不着,照她说的,“毁啦。”

为了“解闷”起见,她求太太许她接见她的外甥维克道尔。

他星期天做完弥撒来,脸庞红红的,光着胸膛,有一股从乡下带来的田野气味。她立刻给他摆好刀叉。他们面对面用午饭;她节省开支,自己尽量少吃,拚命塞饱他的肚子,吃到末了,他睡着了。晚课钟声一响,她叫醒他,刷净他的裤子,帮他打好领带,然后扶住他的胳膊,走向教堂,像母亲一样得意。

他的父母总吩咐他带点儿东西回去,一包土糖呐,肥皂呐,酒精呐,有时候连钱也要。他拿他的破烂衣裤给她缝补;她接受这种工作,高兴有一个机会叫他再来。

临到八月,他父亲带他跑码头去了。

这时候正放暑假。孩子们回来了,她有了安慰。可是保尔变任性了,维尔吉妮到了不能用“你”呼唤的年龄,这造成她们中间的拘束、障碍。

维克道尔前后去过莫尔列、敦刻尔克、布赖顿;他每次出门回来,都送她一件礼物。头一次是一个贝壳盒子;第二次是一只咖啡杯子;第三次是一个大点心人儿。他好看了,长短相宜,留了点儿髭,有一对爽朗的眼睛,后脑勺戴一顶小皮帽,像一个领港的。他娱乐她,为她讲一些夹杂着水手语言的故事。

有一天,星期一,一八一九年七月十四日(她忘不了这一天),维克道尔说,他受雇跑外洋,后天夜晚,搭翁福勒的邮船,去赶他的快帆船;三两天内,就要从勒阿弗尔启施。他这一去,也许要去两年。

要好久不见面,全福难过了;于星星期三黄昏,太太用过晚饭,她换上水底鞋,一口气走完主教桥到翁福勒的四公里地,和他再话别一回。

她走到各各他前面,不朝左转,反而朝右走,在造船厂迷了路,只得倒回来,她问路的人劝她快走。她兜着装满船只的水坞走,碰来碰去是缆索,再走下去,地面低了,有几道光交在一起。她望见天空有几匹马,心想自己疯了。

码头边还有马在嘶叫。它们是看见了海害怕。一架起重机把它们吊上来,坠到船里头。船上的乘客,在苹果酒桶、酪饼筐和谷子口袋中间挤来挤去;母鸡在啼,船长在骂人;一个小水手,胳膊肘靠着船头的锚桩,什么也不在心上。全福没有认出他来,直喊:“维克道尔!”他仰起了头,她朝前冲,梯子忽然抽掉。

几个女人边唱边拉船。邮船出了港口。龙骨发出响声,沉重的波浪打着船头。帆掉转方向,什么人也望不见了;——月亮照耀,一个黑点子在银光闪闪的海上越来越淡,沉下去,不见了。

全福从各各他的近旁走过,想把她顶心疼的人交托上帝;她站着祷告了老半天,眼睛望着云彩,满脸的眼泪。城市睡眠了,海关上有几个人员走来走去;水从闸孔不住地往外流,声音像瀑布一样响。正敲两点钟。

天亮以前,会客室不会开的。回去迟了,太太一定会不开心的;她虽然直想搂搂另一个孩子,还是不去了。她走到主教桥,客店的女仆们正好醒来。

那么,可怜的孩子要在海上颠簸好些月!他先前出门,她不害怕。去英吉利,去布列塔尼,人回得来的;可是亚美利加洲、殖民地、群岛,全在偏僻地方、世界的另一头啊。

全福从这时候起,一心挂念她的外甥。有太阳的日子,她愁他渴;起了暴风雨,她怕雷劈了他。她听见风在烟囱吼,刮下瓦来,就看见这同一的狂风也在吹他,他站在一棵断桅的尖尖头,整个身子往后一倒,淹在一片泡沫底下;或者——想起地理知识图片——野蛮人吃掉他,猴子在树林捉住他,死在一个荒凉的海滩。可是她从不讲起她的挂虑。

欧班太太直在牵挂她的女儿。

善良的修女们觉得她感情重,过干脆弱。一点点刺激也受不了。必须停止钢琴不学。

她母亲要求修道院按时来信。有一天早晨,邮差没有来,她急了,在客厅来回走动,从她的大靠背椅踱到窗口。简直出人意外!四天了,没有消息!

全福希望她拿自己做榜样,把心放宽了,对她说:

“我,太太,半年没有得到消息!……”

“谁的消息?……”

女仆和颜悦色地回道:

“呵……我外甥的消息!”

“啊!你外甥!”欧班太太耸耸肩膀,又走动起来,意思好像是说:“我不想他!……再说,管我什么事!一个小水手,一个叫化子,可漂亮呐!……不过我女儿……想想看!……”

全福受惯了气,恼起太太来了,过后也就忘记了。

为了女儿失掉理性,她觉得是常情。

两个孩子同等重要;她的心把他们联在一起,他们的命运应当一样才是。

药剂师告诉她:维克道尔的船到了哈瓦那。他在报上看到了这段新闻。

哈瓦那出雪茄,她想像人在这地方,除去抽烟,不干别的事,维克道尔裹在烟雾里面,在黑人当中走来走去。“万一有急事的话”,人能走陆地回来吗?那儿离主教桥有多远?她想晓得,就请教布赖先生去了。

他找出地图,开始解释纬度;他看见全福发呆,显出洋洋得意的学究的微笑。他最后在一个椭圆斑点的裂口,拿他的铅笔套,指着一个看不清的黑点子说:“这儿就是。”她把身子弯在地图上,看着这些著色的线网,眼睛看花了,什么道理也没有看出来;她有什么难处,布赖叫她说出来,她求他指出维克道尔住的房子。布赖举起胳膊,打喷嚏,哈哈大笑起来;他好笑她这样老实。全福不明白他为什么笑——她的理解力是那样有限,也许希望看到他外甥的画像哩!

半个月以后,李耶巴尔照常在赶集的时候走进厨房,递给她一封她姐夫写来的信。两个人谁也不识字,她央求她的主妇念给她听。

欧班太太正在计算一件编织东西的针数,拿活放在一旁,边拆信,边哆嗦,声音放低,眼色严重:

“是坏消息……他们告诉你,你外甥……”

他死了。信上没有说起别的话。

全福倒在一张椅子上,头靠板壁,眼皮闭住,马上眼皮变成红的。接着她就低下额头,搭下两只手,瞪着眼睛,停一时重复一回道: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李耶巴尔望着她直叹气。欧班太太微微打颤。

她建议她到土镇看她姐姐去。

全福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她没有去的必要。

都不作声。李耶巴尔老头一想,还是走的好。

她这时候才说:

“他们才不拿这搁在心上,他们!”

她又垂下了头;她不时机械地拿起女红桌子上的长针。

有些女人走过门口,抬着一块板子,上面放着湿淋淋的衣服。

她从玻璃窗望见她们,想起要洗的衣服;衣服昨天泡下去的,今天该洗出来了;她走出房子。

她的搓板和水桶放在杜克河边。她把一堆衬衫扔在岸上,挽起袖子,拿起棒槌,打下去的有力的响声,附近花园也听见了。草原空落落的,风吹皱了河水;水底长着一些草,高高的,垂在水面,如同死人的头发在水里漂浮。她捺下痛苦,直到天黑,还很勇敢;但是走进她的屋子,她支不住了,扑到褥子上,脸埋在枕头里,两个拳头顶住太阳穴。

过了好久,她从维克道尔的船长本人那边,打听到他死的情形。他害黄热病;医院放血放得太多了。四个医生同时治他。他马上就死了,为首的说:

“好!又死了一个!”

他父母一向苛待他。她也不高兴再见到他们。他们没有再来攀她,不是忘记,就是穷苦人的心硬吧。

维尔吉妮病下来了。

气闷、咳嗽、不断发烧、颧骨上有青纹,全都表示病症严重。浦帕尔先生建议住到普洛旺斯。欧班太太决定照做,不是主教桥气候不好,立刻就把女儿接回家了。

她同一个出赁车辆的人讲定,每星期二送她到修道院去一趟。花园里面有一座高台子,人在这里望得见塞纳河。维尔吉妮扶着她的胳膊,踩着落下来的葡萄叶子,在这里散步。她眺望远处的帆和从唐卡尔镇的庄园到勒阿弗尔的灯塔的天边,有时候太阳穿过云彩,照得她直眨眼睛。她们随后坐在花棚底下体息,母亲弄来一小坛玛拉嘎好酒,她想起会醉就笑了,喝两指高,不喝了。

她的元气恢复了。秋天平平安安地过去了。全福请欧班太太放心。但是有一天黄昏,她到邻近有事回来,看见门前停着浦帕尔先生的马车,他本人站在过堂。欧班太太在系帽带。

“拿我的脚炉、我的钱包、我的手套给我;快一点!”

维尔吉妮害肺炎;可能没有救。

医生说:“还有希望!”于是两个人冒着飘旋的雪花,上了马车。天决黑了,天气很冷。

全福奔进教堂,点起一支蜡烛。接着她就追马车,一小时以后赶上了,从后头轻轻跳上去,抓住两边的穗子,忽然又想起:“院门没有关,万一贼进来呢?”就跳下车来。

第二天,蒙蒙亮,她去探望医生。他回来又下了乡。她随后待在客店,以为会有生人捎信来的。最后,一清早,她上了黎孝来的邮车。

修道院在一条陡斜的小巷的紧底。上到半腰,她听见奇怪的响声、一种报丧的钟声。全福心想:“这是为别人敲的。”她拚命拍门环。

几分钟后,拖鞋提踏提踏地响了,门打开一半,出现了一位修女。

善良的修女显出沉痛的神情,说起“她方才过世”。就在同时,圣·莱奥纳教堂的钟声又响了。

全福上了三楼。

她从门口起,就望见维尔吉妮仰天躺着,手合在一起,口张开,头在一个朝着她的黑十字架下面向后仰着,两旁幔子一动不动,还不如她的脸白。欧班太太在床前,抱住床腿,抽抽噎噎,透不过气。院长站在右边。五斗橱上放着三只蜡烛台,滴下来一些红点子;雾漂白了窗户。几位修女搀走欧班太太。

一连两夜,全福没有离开死人。她重复着同一的祷告,拿圣水洒在单子上,回到原处坐下,细端详她。守到第一夜临了,她看出死人脸色变黄,嘴唇变蓝,鼻子抽缩,眼睛下陷。她吻死人眼睛吻了好几回;万一维尔吉妮睁开眼睛的话,她也决不会大吃一惊;对她这种人,怪异的事也很平常。她给她梳洗好,换上寿衣,放进棺材,戴上一顶花冠,把她的头发散开了。头发是金黄色,在她这种年龄,要算很长了。全福剪下一大绺来,一半放在自己的胸脯前头,立定主意,永不相离。

依照欧班太太的意思,尸首运回主教桥,她乘了一辆关严的马车,跟在柩车后面。

做完弥撒,还要走三刻钟,才到公墓。保尔领头走,呜咽着。布赖先生跟在后头,接着就是重要的居民、披着黑纱的妇女和全福。她想到她的外甥,因为不能举行这种殡礼,分外悲伤,如同埋这一个,同时把另一个也埋了一样。

欧班太太悲痛到了极点。

开头她埋怨上帝,觉得他不公道,不该夺去了她的女儿——她从来没有做过坏事,一直良心安宁!不对!她早该带她去南方才是。旁的医生会救活她的!她怪自己不好,愿意跟她走,梦中一来就哭醒。有一个梦,她特别人迷。她丈夫出远门回来,水手打扮,哭着对她讲:他奉命要带维尔吉妮走。他们于是商量妥当,寻找一个躲藏的地方。

有一回,她丢魂失魄,从花园回来。方才(她指出地点)在她面前,父女肩靠肩出现,什么也不做,只是望她。

好几个月,她待在房间发榜。全福和颜悦色地开导她,她应当看在儿子份上,保重身体,而且要想到另一位,思念“她”。

“她?”欧班太太回答着,好像才醒过来一样,“啊!是的!……是的!……你没有忘记!”她指公墓说,因为她是绝对不许去公墓的。

全福天天去。

一到四点正,她绕过几家人家,走到坡上,推开栅栏门,来到维尔吉妮的坟前。坟是一根玫瑰色的大理石小柱,底下一块青石板,四周是链子圈起来的一个小花园。一片花卉,畦界都分不出来了。她给叶子浇水,换上新沙,跪在地上翻土。欧班太太到了能来的时候,感到一阵松快,像是得到了安慰。

随后许多年过去,一模一样,没有再出事,除非是节日去了又来:耶稣复活瞻礼、圣母升天瞻礼、诸圣瞻礼。家里有些事,过后想起,也成了重大事件。例如一八二五年,两个镶玻璃的工人粉刷过堂;一八二七年,屋顶有一部分掉在院里,险些砸死人。一八二八年夏天,轮到太太献弥撒用的面包;布赖临近这时期,不知道捣什么鬼,人不见了;旧日亲友:居尤、李耶巴尔、勒沙坡杜瓦太太、罗柏兰、早已瘫了的长辈格洛芒维耳,都日渐疏远了。

有一天夜晚,邮车的车夫在主教桥讲起七月革命。不几天,派来了一位新县长:前任亚美利加洲的领事拉尔扫尼耶男爵。他家里除去太太,还有他的大姨和三位已经相当大了的小姐。大家望见她们穿着宽适的长背心,在她们的草地散步;她们有一个黑奴和一只鹦鹉。她们拜望欧班太太,全福远远望见,就跑去通知欧班太太。欧班太太紧跟着回拜她们。不过只有一件事能感动她,就是她儿子来信。

他沉湎在咖啡馆,一事无成。她替他还完旧债,他又有了新债。欧班太太在窗户旁边编织东西,叹气的声音,全福在厨房也听见了。

她的小东西统统放在有两张床的卧室的壁橱里。欧班太太平时尽可能减少查看的次数。夏季有一天,她决定去看一趟;橱里飞出好些蛾子。

她的袍子一平排挂在一块木板底下,木板上放着三个囡囡,几个圈圈、一副小家具、她用的洗脸盆。她们也把裙子、袜子、帕子取出来,在两张床上摊开了,晾晾再叠起来。太阳照着这些可怜的东西,显出上面的油渍和身体动来动去动出来的褶子。蓝蓝的天,空气暖暖和和,一只喜鹊在叫唤,似乎一切悠然自得,异常恬适。她们找到一项栗子颜色的长毛小绒帽,不过整个让虫蛀掉了。全福求主妇赏给她。她们含着一包眼泪,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主妇张开胳膊,女仆扑过去,搂得紧紧的,在一个不分上下的吻里,满足她们的痛苦。

有生以来,她们这还是第一次吻抱,因为欧班太太不是一种喜怒见于外的性格。全福感激她,就像得到恩赏一样,从此以后,她疼她,具有牲畜的忠诚和宗教的尊敬。

她越发心善了。

她听见街上过兵的铜鼓声,来到门前,捧着一坛苹果酒,清兵士喝。她照料霍乱病人。她保护波兰人;甚至于有一个波兰人讲,愿意娶她。不过两个人吵了嘴;因为有一天早晨,她做完礼拜回来,发现地溜进厨房,端起一盘拌好的莱,安安静静地吃着。

波兰人以后,就是考耳米赦老爹,一个据说在一七九三年干过恶事的老头子。他住在河边一个破猪圈里。孩子们从墙缝张望他,朝他扔石子,掉在他的破床上;他躺在上面,害重感冒,老在咳嗽,身子不停地抽动,头发很长,眼皮发炎,胳膊上长着一个比他的头还大的瘤子。她给他找了些市,试着打扫干净他的赃窝,还打算把他安插在烤面包的地方,只要他不给太太添麻烦。癌肿破了以后,她天天帮他包扎,有时候带饼给他吃,把他放在太阳地的草堆上;可怜的老头子,流着诞水,哆哆嗦嗦,发出微弱的声音谢她,直怕丢掉她,看见她走,就伸长了手。他死了;她为他的灵魂安息,做了一回弥撒。

她当天交了一个大好运:吃午饭的时候,拉尔扫尼耶太太的黑奴来了,拿着装在笼子里的鹦鹉,还有木架、链子和锁,男爵夫人有一个纸条给欧班太太,说她丈夫升了省长,黄昏动身,请她收下这只鸟儿,作为一个纪念和表示敬意的凭证。

全福许久以来,就在盘算它了,因为它是从亚美利加洲来的,这地名让她想起维克道尔,所以她常常在黑奴跟前问起它。有一次她甚至于说,“太太得到它,会开心的!”

黑奴又把这话说给他的主妇听,反正她不能带走,倒不如顺水人情把它丢了。

它叫琭琭。身子是绿颜色,翅膀的尖尖是玫瑰红,蓝额头,金脖子。 不过它有一种讨厌的怪癖:咬它的木架、拔它的羽毛、抛它的粪、泼它的杯子里的水;欧班太太嫌烦,把它永远给了全福。

她用心教它;不久它就重复着:“乖孩子!先生,您好!玛丽,我向你致敬!”它挂在大门一旁,有些人奇怪叫它雅考不见答应,因为鹦鹉全叫雅考。大家把它说成一只火鸡、一根木头:一刀子一刀子刺全福的心!碌碌也出奇的固执,有人看它,就不言语了。

可是它喜欢人多;因为一到星期天,“那些”洛赦佛叶小姐,胡波维耳先生和带来的新客人、药剂师翁弗洛瓦、法来先生和马修队长,正斗牌的时候,它就拿翅膀打玻璃窗,乱飞乱跳,闹得谁也听不见谁讲话。

不用说,它觉得布赖的脸很可笑。它一看见他,就笑开了,拚命大笑。笑声一直传到门外院子,回声重复笑声,把邻居引到窗口,也笑起来了。布赖先生不要鹦鹉看见自己,拿帽子遮住侧脸,贴墙溜到河边,再从花园内进来;他投向鸟儿的视线缺乏好感。

琭琭擅自把头探到肉铺伙计的篮子里头,他弹了它一下;从这时候起,它总试着隔开他的衬衫啄他。法布吓唬它,要扭断它的脖子,其实他并不残忍,别看他胳膊上画着花纹,长着一脸络腮胡须。正相反,他倒喜欢鹦鹉,甚至于兴致勃勃,愿意教它说脏话。全福怕他胡闹,把它搁到厨房。链子去掉,它兜着房子飞。

下楼的时候,它用上嘴勾子顶住梯级,举起右爪,再举左爪;她直怕这种运动把它弄晕了。果不其然,它病了。它不能说话,也不能吃东西。原来是它的舌头底下起了一层厚苔,母鸡有时候就得这种病。她拿指甲剥掉这层薄膜,治好了它。有一天,保尔少爷不小心,把雪茄烟喷进它的鼻孔;又有一次,劳尔冒太太拿伞尖儿逗它,它一口就把铁箍噙下来;最后,它不见了。

先是她要它吸吸新鲜空气,放在草地上,走开了一会儿;她回来一看,鹦鹉不见了!起初她在灌木丛、河边、房顶上找,主妇对她喊:“留神呀,你疯啦!”她也不听她劝。接着她就查访主教桥所有的花园;她拦住行人问:“你有没有,什么时候,凑巧看见我的鹦鹉?”有些人不认识鹦鹉,她就对他们形容一番。忽然她相信,在山坡底下磨坊后头,瞥见一个东西飞。可是上到山顶,什么也没有!有一个商贩告诉她,他方才在圣·墨南遇到它,在西蒙妈妈的铺子。她跑过去。她想说的话,人家听不懂。她最后回来了,累得要命,鞋磨穿了,心里什么希望也没有了;她坐在凳子当中,靠近太太,述说她的全部经过,就见一只不怎么重的东西,轻轻落在她的肩上,原来是琭琭!它干什么去了?或许在邻近散步来着!

她没有能一下子复原,或者不如说,永远没有复原。

她由于招凉,喉咙发炎;没有多久,耳朵有了毛病。再过三年,她聋了;她说话的声音很高,甚至于在教堂也这样高。她的罪过散到教区每一个角落;对她虽然没有什么不体面,对别人也没有什么不方便,堂长先生以为听她忏悔,还是改到更衣室,比较相宜。

想像的声音把她折磨坏了。主妇常对她说:“我的上帝!看你多蠢!”她答道:“是啊,太太。”一边在周围寻找东西。

她的观念世界本来就小,现在越发缩小了。钟的铿锵、牛的哞鸣,都不存在了。生物全像鬼一样,静悄悄地行动。如今只有一个响声听得见,就是鹦鹉的声音。

它像是帮她解闷吧,学机器转烤肉铁扦子的滴答声、鱼贩尖锐的叫声、住在对面的木匠的拉锯声;它听见门铃响,就学欧班太太喊:“全福!大门!大门!”

他们有话谈,它拼命卖弄它那烂熟的三句话,而她,回答一些无头无尾的字句,可是有真感情。在她索居独处的生涯里,它差不多成了一个儿子、一个情人。它爬她的手指,咬她的嘴唇,抓她的肩巾;她一额头朝前,像奶妈那样摇头,帽子的大耳朵和鸟翅膀就一道颤动起来。

云一聚,雷一响,它就叫唤,也许是记起家乡森林的暴雨了吧。看见水流,它就欢狂了,疯了一样飞上天花板,把东西全撞翻,从窗户飞到花园里头去淋雨;不过它很快就回来了,歇在灶堂上,一跳一蹦,抖干羽毛,一会儿露出尾巴,一会儿露出嘴。

一八三七年可怕的冬季,她看天空,把它放在壁炉前面,有一天早晨,她发现它死了,在笼子当中,头朝下,爪子在铁丝的空档。想必是充血死的吧?她相信它中了芹菜毒;虽然缺乏证据,她疑心是法布干的。

她哭的好不伤心,主妇对她道:“好啦,做成标本不就得了!”

她请教药剂师,他一向待鹦鹉好。

他写信到勒阿弗尔。有一个叫佛拉丽的,承受这种活儿。不过公共汽车往往遗失包裹,她决定亲自把它送到翁福勒。

沿路接连不断是没有叶子的苹果树。沟里结着冰。狗在田庄边沿吠着;她拿手缩在小斗篷底下,踏着她的小黑木头鞋,挎着她的篮子,在石路当中快步走着。

她穿过森林,走过高栎树,来到圣·嘎母。

她后面起了一阵尘土,就见一辆邮车飓风也似地从坡上驰了下来。车夫看见这女人不让路,站直了,身子露在车篷外,车僮也在喊叫,同时他管制不住的四匹马快跑着。头两匹从她旁边蹭过去;他摇起缰绳,死命把马揪到大路一旁的便道;可是他气极了,举起胳膊,抡起他的大鞭子,从她的肚子一直抽到她的后颈,她仰天倒下了。

她醒过来,头一个动作是打开她的篮子。总算好,琭琭没有受伤。她觉得右脸烧痛,两只手一摸,手变成红的。血直流。

她坐在一堆石子上,拿帕子包住脸,然后取出盘子里预先搁好的干面包,咬一口,看着鸟儿,也就忘记她受伤了。

她走到艾克莫镇的坡头,望见翁福勒的灯火,像一群星星在夜里闪烁;再往远去,海就隐隐约约展开了。于是她不由一阵伤心,收住了脚;儿时贫苦、初恋落空、外甥离开、维尔吉妮死去,好像一片潮水,同时卷来,涌到咽喉,噎住了她。

她随后希望和船长说话;她叮咛他小心,不过没有说明托他带去的是什么东西。

佛拉丽许久没有寄出鹦鹉。他总答应下星期寄出;过了半年,他通知寄出一只箱子,再也没有下文了。琭琭简直就像永远不会回来了。她想:“他们许是把它偷去了!”

它终于来了,——神气得很:红木座子嵌着一个树枝子,直挺挺立在上头,一个爪子在半空,侧着头,咬一颗核桃,做标本的爱装演,还给核桃镀了金。

她把它藏在她的屋里。

这地方她很少放人进来过,里面塞满宗教物品和古怪东西,像一座小礼拜堂,也像一家百货公司。

一个大橱立在门旁,妨碍开门。延伸到花园上空的窗户的对面,有一个朝院子开的小圆窗。帆布床旁边是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个水罐、两把蓖梳、一个缺口碟子、碟子里头放着一小块蓝胰子。沿墙摆着一些念珠、徽章、几尊圣母像、一个椰子做的圣水杯;五斗橱上,像圣坛一样盖着单子,上面放着维克道尔送她的贝壳盒子;此外还有一把喷壶、一个皮球、几本练习簿、地理知识图片、一双小女靴子;挂镜子的钉子上,挂着帽带子。那顶小绒帽!全福必恭必敬到了这种地步,连“老爷”一件礼服,她也保存着,欧班太太不要的老古董,她全收到自己的屋子里,这就是为什么五斗橱靠边放着纸花,天窗紧里挂着达尔杜瓦伯爵的画像。

琭琭用一块小木板架住,放在屋里凸出的壁炉上。她每天早晨醒来,靠黎明的亮光望见它,她于是想起过去的年月、无足轻重的动作,一直想到它们的细微末节,不但不痛苦,反而充满平静。

她不和任何人往来,日子过得懵懵懂懂的,活像一个梦游人。圣体瞻礼节游行,她兴奋起来,到四邻妇女家求了一些蜡烛和草垫,装扮搭在街心的圣坛。

她在教堂总望着圣灵,注意到它和鹦鹉有些地方相似。有一张厄比纳尔的圣像,画着救主领洗,上面的圣灵她觉得特别像它。排红翅膀和绿玉似的身子,活脱脱就是琭琭的写照。

她买过来,挂在原来挂达尔杜瓦伯爵的地方——她正好一眼把它们看到。它们在她思想里面连结起来,由于和圣灵这种联系,鹦鹉神圣化了,同时在她看来,也就变得更生动、更容易理解了。无父显示自己,不会挑一个鸽子的,因为这类飞禽没有声音,倒是挑琭琭的一个祖先可靠。所以全福望着圣像祷告,可是身子不时斜过一点来对着鹦鹉。

教堂组织圣母的传女队,她直想加入。欧班太太劝住了她。

来了一件大事:保尔结婚。

他起先给公证人当书记,后来经商,在关卡服务,在税局做事,甚至于活动水利和森林的差事,忽然临到三十六岁,不知道天上刮来一阵什么风,他发现他的出路了:登记处!他在这里显出很大的才干,有一位检查官居然把女儿许给他,答应栽培他。

保尔变严肃了,带她来见母亲。

她指摘主教桥的风俗习惯,摆少奶奶架子,作践全福。她走的时候,欧班太太觉得轻松。

接着下星期,传来布赖先生死在下·布列塔尼一家客店的消息。自杀的谣言证实了;人对他的正直起了疑心。欧班太太复查她的账簿,很快就看出他连串的弊端:挪用利息、私卖木材、滥用收据等等。而且他有一个私生子,“和道需赖一个女人有来往。”

她很为这些事难过。一八五三年三月,她觉得胸口疼,舌头像是有烟罩着,放血也减轻不了气闷;第九天黄昏,她咽了气,正好七十二岁。

人以为她没有年老,由于头发还是棕色的缘故;头发从鬓角下来,兜着她苍白的细麻子脸。很少朋友惋惜她,她拘礼的作风近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慢。

全福不像普通仆人哭主人那样哭她。“太太”会死在她前头,她怎么也想不通,觉得这违反事物的程序,不能接受,简直荒唐。

十天以后(从贝藏松赶来需要的时间),继承的人们突然来了。少奶奶翻抽屉,姚家具,卖掉多余的家具,随后他们又回登记处去了。

“太太”的沙发椅、她的独腿圆桌、她的脚炉、八张椅子,全运走了!板壁上的画幅也摘掉了,留下一些黄颜色的方空档。他们带走两张小床和床垫,壁橱里头维尔吉妮的东西统统不见了!全福走上楼,满脸的忧郁。

第二天,门上多了一张招贴;药剂师冲她的耳朵嚷嚷:出卖房子。

她站不住脚,一屁股坐了下来。

她项难过的是放弃她的屋子——对可怜的琭琭是那样方便,她哀求圣灵,焦灼的视线圈着它,而且养成崇拜偶像的习惯,跪到鹦鹉前面祷告。太阳有时候从天窗下来,照到它的玻璃眼睛,反射出一道明晃晃的亮光,她入神了。

她一年有三百八十法郎收入,是主妇留给她的。花园供她青菜。至于衣服,足够穿戴到她末一天,而且节省灯火,天一黑,她就睡了。

她不出门,免得看见旧货铺子那边,摆着几件旧家具。自从她摔晕过去以来,她就拖着一条腿走路;她的气力衰了;开杂货铺开穷了的西蒙妈妈,天天早晨来帮她研柴打水。

她的眼睛不中用了。百叶窗不再打开。许多年过去了。房子租不出去,也卖不掉。

全福怕人家撵她,决不要求修理。屋顶的板条烂了;一整冬天,她的长枕头都是湿的。复活节后,她吐血。

西蒙妈妈于是请了一位医生。全福想知道她害什么病。不过耳朵太聋,她听不见,只抓住两个字:“肺炎”。她晓得这个,和颜悦色地答道:“啊!跟太太一样。”她觉得和太太一样是很自然的。

搭圣坛的日子近了。

第一座总在山坡底下,第二座在邮局前面,第三座在街中心。关于末一座的地点,大家起了争端;最后,教区妇女选定欧班太太房前的院子。

气闷和体温增加了。全福没有为圣坛做一点点事,觉得难过。起码她能放点儿东西上去也好!她于是想到鹦鹉。邻居妇女反对,说这不相宜。可是堂长答应了;她非常快活,请他收下她唯一的财宝琭琭,万一她死了的话。

从星期二到星期六,圣体瞻仰节的前一天,她咳嗽的回数越发多了。临到黄昏,脸绷紧,嘴唇粘在牙床上,她作呕了;第二天,一清早,她觉得险恶,托人请来一位教士。

抹圣油的时候,三个善良的妇女围着她。她随后说,她需要和法布谈谈。

他穿着星期天的好衣服来了,在这阴惨惨的空气中间,很不舒服。

她用力伸出胳膊,说:“原谅我吧,我先前直以为是你把它害死的!”

什么意思,说这种废话?疑心他杀过人,像他这样一个男人!他动气了,要吵闹。

“她头脑木清楚,你看得出来。”

全福不时在同影子说话。善良的妇女走了。西蒙妈妈吃着午饭。

停了一会儿工夫,她拿起琭琭,送到全福面前。

“好啦!和它告别吧!”

虽然不是尸首,也虫蛀了;一个翅膀断掉,麻絮从肚里散了出来。不过她如今眼睛瞎了,看不见。她吻它的额头,脸贴着它贴了许久。西蒙妈妈要把它放到圣坛上,就又拿开了。

草原送来夏天的气味;苍蝇嗡嗡在飞;太阳照亮河水,晒暖房顶的青石瓦。西蒙妈妈回到屋里,不久也就睡着了。

钟声吵醒了她;人们做完晚课朝外走。全福的昏迷好些了。她想到游行,好像她跟在后头一样,看见了游行。

全体学童、唱经班和消防队,走在人行道上,同时领头在街前行的,有握着斧钺的教堂守卫、捧着一个大十字架的教堂执事、管理男孩子们的教师、不放心小姑娘们的修女;三个最可爱的小女孩子,天仙一般,头发鬈着,往空里散玫瑰花瓣;助祭教主张开胳膊,为音乐打拍子;两个管香炉的,走一步,向圣体一回身,同时堂长先生,披着华丽的祭被,在四个财务员的一顶鲜红绒盖底下,捧着圣体。在白布盖着的房墙之间有一大群人,熙熙攘攘,跟在后头;他们来到山坡底下。

全福的太阳穴直冒冷汗。西蒙妈妈拿一块布给她揩汗,自言自语,说她一定也会有这一天的。

群众的呢喃变大了,有一时很响,随后又远了。

一阵枪声震动窗户玻璃。原来是车僮在向圣龛致敬。全福转动瞳孔,拚命提高声音说:“它好吗?”她在担心鹦鹉。

她开始咽气。气越喘越急,两胁一上一下地掀动。嘴角起泡沫,浑身打颤。

没有多久,就听见铜喇叭呜嘟嘟的响声、儿童喷亮的声音,男子低沉的声音。有时候一切寂静,脚踩着花,声音发闷,好像一群牛羊在草地上走。

教堂人员在院子里出现了。西蒙妈妈爬上一张椅子,凑近小圆窗,望出去就是圣坛。

祭桌挂着绿花环,周围镶着一道英吉利针织的边饰,当中一个小架子,托着一些先圣的遗物,桌角有两棵橘子树,四周全是银蜡烛台、磁花瓶;花瓶插着葵花、百合、牡丹、毛地黄、小簇八仙花。这堆绚丽的色彩,从高处第一级朝下,斜着铺向伸到石路的毯子上。有几样罕见的东西引人注意:一个戴着一项紫罗兰花冠的镀银糖罐,在青苔上闪烁的阿朗松的玉耳坠子,露出风景的两扇张开的中国屏风。琭琭藏在玫瑰花底下,只有它的蓝额头露出来,仿佛一枚青玉片子。

财务员、唱经班、儿童,全在院子三面排好。教士慢条斯理地走上台阶,把他的光芒四射的大金太阳放在花边上。人全跪下。一片沉静。香炉随着链子的摆动,摇过来摇过去。

一道青烟上来,进了全福的屋子。她伸出鼻孔吸着,有一种神秘的快感;她随后闭住眼皮,微笑着。她的心一回跳得比一回慢,每回都更模糊了,更柔和了,好像一道泉水干涸,一片回声散开。她呼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恍惚在天空分开的地方,看见一只巨大的鹦鹉,在她的头上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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