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 首页 > 天生丽质

【香菜的副作用】丁克、不婚、独居、月光,当一个“精神90后”患上癌症

作家|啊偷窥

原创首发|蓝字节目

肥胖、秃头、痛风、外卖、养猫、熬夜、无家可归、婚外、独居。


90后们,过早地被这些关键词包围,并感到身体越来越差。


只是,当癌症真正到来的时候,我们将面对的会是什么?


我的朋友林伟峰,在去年9月份的时候,检查出癌症晚期。丁克、不婚、独居、月光、“精神90后”,他身上的这些特质,在癌症的冲击下,呈现出我们未曾见过的残酷。




被癌症选中


从小到大,林伟峰鲜少患病,上回跑医院还是二十几年前的事。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次一查就是鼻咽癌晚期。


去年4月,当预警信号以鼻塞这种毫无创意的形式降临时,他很自然地将之视为感冒或者鼻炎发作。


用洗鼻器冲一冲,当即通畅不少。


但到五六月,鼻塞似乎更加严重,冲鼻也不再起作用。那时候公司刚换了新主管,他被工作的诸多变动绊住,无暇自顾。


再过两个月,吸鼻涕时发出夸张的声响,而且吸不动。那时候他依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去药店买了通鼻塞的喷剂,喷完又多扛了一阵。


直到鼻腔再也透不进一丝空气,连睡觉都要张大嘴巴才能呼吸,他才终于决定去医院检查。


林伟峰就诊的医院via.蓝字



除了他身处的广州本来就是高发地区之外,从过往的生活史中,似乎也能找到被癌症选中的原因。


做国际新闻养成的“美国作息”,创业那两年隔三差五的饭局,啤酒红酒五十几度的白酒轮番上阵,吐得不省人事;时间紧张,抽雪茄成了自我镇静的方式,去外面聊生意也能顺便“装装逼”。后来创业失败了,抽雪茄的习惯却一直保留下来。


对一个怕麻烦的人而言,确诊初期的崩溃不在于疾病本身,而在于疾病所带来的一连串无聊繁琐的事项。


他仿佛听到,先前洒脱自如的生活砰地关上大门。


早就弄丢了的医保卡不得不重新补办,原先在南方三院做的检查去了中山肿瘤医院后不被承认,于是又得来来回回排队重做,治疗还没开始,一万多块已经花了出去。


化疗药物腐蚀性很强,为了保护血管,林伟峰的右臂静脉被插入一根细管,直通心脏,再通过心脏对全身静脉输液。


这根导管每天24小时跟随他,因此不能提重物,要带防水袖套才能洗澡。每周去导管门诊做一次维护,护士用氯化钠注射液冲洗以防感染。


管口长疱疹是需要高度警惕的现象。一旦灌脓,脓随着血液进入心脏,有致死风险。


林伟峰不喜欢化疗室的氛围,他每次都把输液速度调快,想要尽快逃离,过没多久感觉到心跳加速难以承受,只好又调回正常。


中山大学肿瘤医院化疗室via.蓝字



看着周围那些暮气沉沉的老人,他被迫接受自己不再年富力强的事实。而当那些稚嫩的小生命出现,他的情绪又被拉扯到另一个极端。


有一次,输液的一个小时内出现了三个小孩,患的都是脑癌,头颅明显比正常孩子大上一圈。肿瘤对脑部神经的压迫,让他们手脚僵硬,眼歪口斜。被药水刺激着,个个哭得撕心裂肺,声音像金属刮过玻璃般尖锐。


父母不能代他们受罪,除了反反复复的呵哄之外,别无他法。


孩子瘦弱的脖子上有一圈皮肤变成了淤黑色,林伟峰知道,那是放疗造成的。


放疗的时候,套上定位防护装置,人像献祭一般,被推进一台巨大的机器里。机器喷射出来的电离子素、光素会在皮肤上烙下印记。


走在路上,这似乎成了被癌症围困的人们互相识别的标志。


由于体质不一样,印记的颜色会有些许差别。有的人一个月可以消退,有的人大半年过去依然醒目。


外形上的改变,自然还包括脱发。在秃成“地中海”之前,林伟峰索性先下手为强,自己给自己剃了个光头。看上去离典型癌症病人又近了一步。


然而,这还仅仅只是开始。



姜葱蒜胡椒辣椒香菜,全都是致命的


随着副作用不断叠加,人会渐渐丧失对身体的控制权。


很多次,林伟峰明明已经饿到眼冒金星,外卖到了却只能吃几口,否则就要进入翻江倒海,上吐下泻的噩梦模式。可过阵子还会饿,之前剩下的东西看着就倒胃口,于是外卖又要重新点。


一边是伙食费飙升,每天至少要花三四百,一边是血糖直线下降,体重掉了二十几斤,整个人虚弱得好像一阵风就能卷走。


在围剿病灶的同时,射线还会破坏周边区域的黏膜,那些以往感受不到的细微损伤都被无限放大。


因为丰富的血液供应,舌头本来是人体恢复最快的器官。但放疗以后,平时说话或者吐口痰碰到牙齿造成的小伤痕都久久不能愈合,尖锐的刺痛让吃东西成为一种刑罚。


最严重的时候,他连水都喝不了几口。


像神农尝百草一样,后来总算勉强找到一种甜品可以吸纳。但一周下来,真正吃进胃里的东西,远远没有健康时一顿饭的量多。


好不容易痛感减轻了一些,可味觉还处于失灵状态。再活色生香的东西,到了嘴里都味同嚼蜡。


在癌症病人的世界里,食物的意义只剩下“续命”。


为了减少射线伤害,做放疗要戴上定位防护装置via.蓝字



有一次点的猪红汤里加了一点胡椒,味蕾破天荒地兴奋了一下,他为终于勉强吃得出味道开心。但很快,因为二次刺激到敏感部位,疼痛加剧了。


自那以后,每次点外卖他都得备注:“不要放姜葱蒜胡椒辣椒香菜”,但依然无法完全避免踩雷。


为了引起商家重视,备注里又加了威胁式的强调:


“放了就给差评。”


住的地方没有电梯,以前一口气上六楼不带喘气的林伟峰,那段时间下楼拿个外卖都跟做极限运动似的,没走两层就心跳加速,上气不接下气。身体仿佛快煮烂的面条,中途得歇个好几次,才能勉强继续。


这与患乳腺癌的房东状况相似。做了5次化疗以后,她的心脏受到永久性伤害,楼梯完全爬不上,有人来看房子,她就直接把钥匙扔给对方让人家自己上去看。


但不同的是,因为亲朋好友聚集于此,在生活上她能够得到全面又细致的照顾。


即便一个自由独立惯了的人,这种时候也很难不承认,原子化社会里,家庭给予的庇护和支撑,或许是个体对抗外力冲击的最后一道堡垒。


在林伟峰的人生中,曾经也出现过按部就班进入婚姻围城的可能性。


患病之前,他本来有一个交往两年多的异地恋女友,是以前在北京工作时的同事。得知他的病情以后,对方主动提出来广州照顾。


林伟峰拒绝了,他知道“照顾”这事一旦开了个头,就意味着人家要放弃工作,背井离乡,这种牺牲对双方而言都太过沉重。


他无法承诺娶她,更没法保证,病情一定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导管门诊via.蓝字



如果哪天顶不住了,主动提分手会让对方有道德压力,那这个丑角不如自己来做。趁早了断,而不是利用对方情感上的弱点劫持她。


“以后就别联系了。老家那么多人给你介绍,也不愁找不到。”


女友哭了,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过几天她还是离开北京来到广州,那时候林伟峰刚刚接上导管。


电话里,他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调侃,你现在过来反而乱我心智,你哭我也哭,难道咱俩在化疗室抱头痛哭吗?


作为一个悲观主义者,他从不相信同生共死,更害怕陷入无止境的苦情戏码。这种时候,他宁愿“看本傻叉的书让自己平静下来。”


挂断电话,他把女友拉黑了,从此再没联系。


再追溯到更早以前,和同为文艺青年的初恋女友,本来都已经走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但女友家人了解到他的家庭情况以后百般阻扰,这段感情在经历5年的波折以后,潦草收场。


一直以来,他对结婚生子没有抗拒,也没有渴求。作为一个“精神90后”,在最大程度保留自我界限的原则下,经由命运之手推动着,或被动或主动地,就成为了当今中国9200万独居人士中的一员。


独居,意味着可以享受不被侵扰的独立空间。但同时,也蕴含着难以言说的代价。



上帝?想怎么教训你就怎么教训你


对于长久又稳固的亲密关系,林伟峰向来没有什么期待。


因为在一生的起点——原生家庭里,他的处境就相当边缘,从中获取的情感羁绊微乎其微。


小时候全家住在平房里,一打开门就能看见巷子,街坊四邻经常出来聚在一块聊天。


观察其他家庭父母和孩子相处的模式,林伟峰隐约感觉到自己的情况不太一样。别家老爸教训孩子,打完之后,老妈都会跟孩子一番长谈,把心结解开,以免孩子对父亲留下恨意。然而在他家,安抚的步骤被省略了。


对于父亲的打骂,母亲袖手旁观。


心理健康不关注,生活上的照顾也很敷衍。七八天不给洗一次头,洗一次就把他挠得半生半死,家里出什么事也不跟他聊,好像他只是个名为“儿子”的工具人。


长到十七八岁,祖母去世,父亲和大姑姐因为登记家产发生争执,他去劝架,姑姐突然调转枪口对他嚷嚷:


“你个捡来的,还帮着他们!”


他沉默以对,内心并没有丝毫惊诧,他原是养父母从恤孤院捡回来的孩童。


至于小说电影里常见的寻找亲生父母的戏码,也并没有上演。文革期间抛弃孩子的,十之八九是上山下乡的知青,想想也都是挺烂的人,有什么必要大费周章地搞寻亲记呢。


恰好那两年,他读到圣经的《约伯记》。


撒旦在地上走来走去,看到了约伯,上帝跟他夸赞约伯有多虔诚。撒旦挑衅道,我有本事让他不再信你。耶和华便让撒旦放手去试验,看约伯是否还会对自己忠心。


于是撒旦先让约伯的家产泡汤,牛羊仆人被烧杀抢掠;旷野刮来一阵狂风,房子倒塌,压死了他的儿女;接着约伯自己也遭殃,全身上下长满脓疮,又痒又痛。


他坐在火灰里面,用烧过的瓦片刮自己的脓疮,这时候妻子问:“你还要持守自己的纯正吗?不如亵渎神,死掉算了!”约伯反问:“难道我们只从神手里接受祝福,却不接受灾殃吗?”


最后,上帝又恢复了约伯从前的昌盛。儿子复活,牛羊比原来还多。


“这个故事教训我们什么呢?原来这个世界很多时候不是上帝在统治,而是撒旦在统治。上帝早就授意撒旦,他想怎么教训你就怎么教训你,想怎么试验你就怎么试验你。”


从自己的人生经历里,他为这个丧到谷底的猜想找到验证,同时也过早地习得了一套超脱的处事方式。


养父母没在他身上投入太多感情,林伟峰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合格的儿子。


母亲中风,偏瘫坐轮椅那几年,他基本没怎么照顾,有活干就出去干活,没活干宁可去图书馆待着。但责任感会驱使他把收入的80%都补贴家用。


母亲走后七八年,父亲积郁成疾查出癌症,肿瘤长在胃进口的地方,位置离心脏主动脉很近,不好做手术,只能靠瑞士特效药吊着,一年多后也撒手人寰。


父母重病的时候,那些从未登过门的亲戚,在父母死后像秃鹫一样全部围上来凑热闹。


养母走的那一年家里还没回迁,很小一个房子,里头满满当当蹲了十几个,外面还排队排了三四十号人。


在难得一见的热闹场面里,他送了养母最后一程。


养父母留下的回迁房一角via.蓝字



8年后,养父的葬礼在殡仪馆办。作为“唯一的儿子”,林伟峰披麻戴孝,扶着一个灵牌,而那些真正跟养父有血缘关系的亲戚跟在他的身后,徐徐走进灵堂。


哀乐齐鸣,花圈遍地,看着养父的遗照,他的眼泪配合地滚落下来。


现在回想起来,这场景颇有些黑色幽默的味道。


养父母走后,围绕那套三十多平,没有阳台,采光不好,手机信号也差的回迁房,姑姐还跟他打了一场官司,最终他赔了几千块,算是买断了房屋的使用权。




“强大的人生意义”,

能抵挡癌症的痛苦吗?


成长过程中缺失的亲情,林伟峰从文字世界里找到代偿。


就好像被撒旦试验的时候,上帝偷偷从混沌中伸出手来,赐予了一点光亮。


当同龄人还在看《铁道游击队》的连环画时,他已经把福尔摩斯全集看完,惊为天人。


但他适应不了学校的教育体系,爱跟同学打架,偏科严重,语文可以考八十几分,其他都是不及格的水平。之所以还有初中念完全是托姑姑的关系。那所学校的老师热衷体罚,林伟峰也不甘示弱,打架的对象从同学扩展到老师。


暴力的发泄,并不能让一个年轻的躁郁灵魂挣脱现实引力的束缚。


浑浑噩噩混到初二,他决定辍学。



在最渴望归属感,需要从群体中获得身份认同感的青春期,林伟峰跟同龄人的接触甚少,时间几乎都花在阅读上。


尼采、庄子 、马尔克斯,甚至那些非常偏门的先锋小说,几乎都是在这个时期看完的。


后来他进入邮局打工,运输大宗邮件,虽然是纯体力活,但工资并不低,每月有好几百。而且工作时间段很短,最快的时候一个小时就可以完成,买书看书也因此进入一个井喷期。


每年都要读个1000本左右,养父手工打的双面书柜放不下,于是家里的阁楼也成了藏书室。


说不清这种探索要将他引向何处,但那的确是构建精神领地的重要时期。


他从书里体味着“生活在别处”的滋味,同时也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了理想的涌动。


如今他还清晰记得这样一个画面:


那天他刚搬完东西,大汗淋漓,赤裸着上身坐在车厢里,车窗大开,外面的风呼呼灌进来,在脸上绸缎般滚动。


在风中,他感觉到自身的消融,忽有所悟。当即给自己定下一个宏伟的目标:


“这辈子一定要拿个诺贝尔文学奖。”


虽然后来逐渐明白拿诺贝尔奖无异于痴人说梦,但凭借混迹文学论坛积攒的名气,他终于脱离体力劳动,顺利进入到文化媒体圈工作。


在这个圈子里,他依旧没有嗅到多少同类的气息。对社交活动的淡漠再次将他和人群区隔开来。


下班以后基本都闷在家里看书写作,为了减少出门次数,有时候甚至一次性点好几顿的外卖。公司的年会,他一次都没去过。卡牌直接给其他同事,让他们抽了什么直接拿走。


“抽奖机会不要浪费,其他的就别管我。”


当他过于静态的生活被人评价为“远离了人间热闹”时,他也反过来对那些人们喜闻乐见的“热闹”嗤之以鼻。




朋友圈里有一帮人,成家立业后觉得爱情被柴米油盐埋葬,于是去围城外寻找理想对象,与婚内伴侣维持名分上的关系。


和所谓的真爱在一起,也不过就是满世界旅游,在近郊吃一些美食,摘摘荔枝,然后欢天喜地地晒出来。所谓高雅的追求,顶多也就是下下象棋,搞搞普洱茶品。


“他们这么热闹是为什么?不就是逃避心里面的空虚和孤独吗,只是我可以通过阅读写作和其他思考直面自己的空虚孤独,但他们直面不了,闲不下来。很多东西对于他们来说是必须项,但对我来说只是增彩的东西。”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深信自己已经找到了强大的意义支撑。


遗憾的是,前半生精心编织的意义之网,似乎也难以抵挡疾病的冲击。



被病痛叫醒的孤独


除夕夜到年初八,人间的喜庆氛围被渲染到最高点的时候,恰好也是林伟峰身体最脆弱的日子。


他整宿整宿失眠。痰和鼻涕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处理完以后,再也抓不到一丝睡意。


吃不下又睡不着,这种时候人是没有精力去思索严肃议题的。为了“杀时间”,他只好看起点男频爽文。


尤其是奇幻仙侠类的,什么一掌打过去一个星球都碎了,这样大开大合的无厘头剧情能够暂时让他忘却现实世界里那些无能为力的事。


最长的一次,他记得自己看了12个小时这种“烂东西”,依然无法入睡。大脑像被病毒入侵的电脑,哪怕强行拔掉显示屏,也无法停止运转。


当大脑神经对爽文的刺激也趋于麻木,思虑就会不受控制地发散。个体独存到最后难以逃脱的负面情绪——恐慌、焦虑、迷茫……统统跑了出来。


孤独就是在这种时候出现的。


无病无痛的那些年,他本来是一个对独立性要求很高的人。


三十几岁的时候随公司调动到北京,为了节省生活成本和女朋友同居,甜蜜的负担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聊天话题渐渐枯竭,但共处一室不聊天,女朋友又会觉得被冷落。他习惯点外卖,女朋友喜欢自己做。迁就女朋友,意味着菜市场挑选,洗切炒的整个过程他也不得不参与,吃饭的时候还要看看电视聊聊天,然后洗碗也要时间。粗算下来,为了吃顿饭一天得耗4个小时。


“业余时间才多久啊,八小时不到,吃饭就耗掉一半,这不神经病吗?”


他理想中的恋爱状态是一个礼拜见一两次面,平时大家各自占据一个不被侵扰的独立空间。


一个人身上,由成长环境所塑造的种种特质,大大咧咧一个人住的时候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进入同居阶段,就会变成对方看不起你或是你看不起对方的爆发点,日积月累感情难免出现裂痕。


和第二任女朋友就是这样分的手。


一起养的两只猫,本来说每半年交换一次,但后来她交了新男友,对方很讨厌猫,自那起,猫就由林伟峰全权照顾。


林伟峰的猫



养了十一年,最大的感受是烦。经常他写作渐入佳境的时候,猫就突然跳上来“喵喵”两下,瞬间断掉的思路让他忍不住狂躁怒吼。


吼完那一周,两只猫出现应激反应。三更半夜不睡觉,跳到很高的冰箱顶上,每次林伟峰一出来,就看到四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


治疗期间,为了离医院更近,他搬到白云路的回迁房居住,两只猫留在棠德南路的出租屋里,一周左右去换一次水。


当窗外的烟花腾空而起时,他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死神似乎就在几米开外的地方打转。


两只猫的种种行径,不受控制地钻进大脑。


白猫是个弱智,老喜欢把自己喝水的水源搞脏。在附近搞一些垃圾,尤其是蟑螂老鼠什么的,扔进水里看它们浮浮沉沉就觉得特别好玩。


黑猫极度依赖他,没有应激反应之前,一看到他出现就要贴上来东蹭西蹭。曾经两只猫被寄养在同事家一个月,白猫很快就跟别人家的猫打成一片。可黑猫除了晚上偷偷溜出来喝水吃东西,其余时间都躲在沙发底下不见人。


只有林伟峰去接它们回家的那天,一听到他声音,黑猫立马窜了出来。


这个时候如果它们在身边,他可能要强打精神照顾它们,又或许是呵斥它们别闹了安静下来。


不管怎样,似乎都能消解掉一些恐惧孤独的情绪。


一个人曾经拥有良好的身体素质,丰茂的精神世界,他有充足的理由相信,自己脱离群体也可以过得很好。但疾病的到来,让他不得不开始正视个体的局限性。


精神层面失去依托,生活品质也全面垮台。


以前喝手冲咖啡、泡茶,现在连水都懒得烧,杯子也懒得洗,无数开了盖的矿泉水瓶堆积在屋子角落。


桌面被矿泉水瓶占据via.蓝字



位于广州棠德南路的出租屋,9楼上面有一个很大的天台,好几层楼连在一起,二三十只流浪猫在那里安营扎寨。稍微缓过来了一点他去给猫换水,才发现有只流浪猫偷偷溜进他家,野性大发,四处排泄。


他气得差点当场窒息,但又毫无办法。残存的体力根本不足以支撑他完成大扫除。


有天隔壁孩子被反锁在门外进不去,过来他家打电话找妈妈。一进来就见鬼似地大声嚷嚷,“叔叔你家怎么这么脏!”


一个46岁的中年男人,顿时自尊心碎了一地。


纵使平时花再多心力摸索时代脉搏,思考种族演化、宇宙消亡这样的宏大命题,眼下,他也只是一个连基本体面都维持不了的人。



“用水滴筹搞笔钱”


林伟峰知道,其实治疗中的很多困境,通过住院都可以解决。


比如吃不了可以输液,或者放个胃管,而不是靠意志力硬撑。做检查也不用一个人跑来跑去,有医护人员扶着你走完整个流程。


无奈中大肿瘤医院名气实在太大,很多外地人都不远万里赶来治疗。每个科室床位资源极度紧张。在化疗室流传的是,能住上院的,要么有内部关系,要么舍得砸钱疏通,进绿色通道。


这一点,他是从和病友的聊天中得知的。


医院门口的租房广告via.蓝字



化疗室里,坐在旁边的女人告诉他,“只要我跟医生开口,住院是没有问题的。”


对方三十来岁,生意做得挺大,身家过千万。之前边做化疗的时候,癌细胞还在一边扩散。回家没几天她就感觉身上骨头痛,原来已经转移到肝脏和骨髓。


生死一线之际,她让主治医生不遗余力地开各种药,即便是医保报销不了的高价进口药也无所谓。注射八次后,病情成功控制住了。


而另外一个同样是乳腺癌的女生,才二十几岁,化疗两年一直没好,药物沉积在血液和骨髓里,现在走路都一瘸一拐,需要父母搀扶。


为了治病,她把本来用于结婚的婚房卖了,却依然填不满无底洞似的医疗费用。

当抗癌变成一场持久战,普通家庭都面临着阶层滑落甚至倾家荡产的风险。

被家人搀扶的癌症患者via.蓝字



随着现代医学的发展与进步,癌症早已不再与死亡划等号。但有钱没钱,又让病人的治疗分化出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径。


来自山东大学的研究显示,2015-2016年间,高达52%的癌症患者经历过财务困境,18%的患者因治疗癌症借款超过5万;2个癌症患者中,就有1个借钱看病;10个癌症患者中,就有1个因为缺钱而不得已放弃更好的治疗手段。


和拖家带口,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中年男人不一样,林伟峰花钱随性,每年砸在雪茄上的钱就有七八万。刚确诊那会儿,他手头存款不到一万。


养父母生前留下一套回迁房,要想卖掉得先打一个遗产+继承官司,然后再去找开发商办房产本。打官司的律师费少说要五万,就算全副身家投进去,时间上也耗不起。


体内的肿瘤,从扎根那一刻起,就注定要不断地扩张,壮大势力,谁也不知道它们还会给你多久的喘息空间。


习惯对所有事做最坏设想的林伟峰,想着如果实在没几年好活了,不如就去财务公司借笔高利贷,花完钱干脆也不还。手机用新卡,身份地址没法改,就住外面的出租屋,公司被查到也无所谓,爱闹就闹吧,反正也没打算回去上班。


没想到,他连破罐破摔的机会都没有。


年纪摆在这,又没有房屋和汽车可以抵押,贷款根本批不下来。


一床难求的肿瘤医院via.蓝字



有朋友建议先用水滴筹搞笔钱回来用用,他同意了,但自陈其痛怕有卖惨之嫌,所以他自己并没有转发朋友圈,主要靠几个朋友四处散播。


最后总共筹到六万,其中有五万多都来自以前网易的同事。


其他半生不熟的泛泛之交加一块也就几千,原先预想的“吸引陌生人来捐钱”这种状况更是根本不存在。


本质上,这就是熟人之间的公益筹款,筹款效果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脉关系网。


如果不是因为在网易待了近10年,以往他那些疏于联络的散淡社会关系,根本不足以驱动别人与他共情并且伸出援手。


这似乎是难以调和的矛盾。


在高度原子化的社会,一个厌倦被社交损耗能量的人,最困窘的时候,还是不得不遵循人情社会的法则,调动前半生有过交集的所有“人脉”,欠下一笔又一笔的人情债。



我信耶稣了,怕死后找不到组织


祖母的死,是林伟峰记忆中关于死亡最残忍的存档。


大概在他十七八岁的时候,年迈的祖母因为一点小病器官衰竭,一个月吃不了东西,又不愿意去医院,只能在家里吊针。最后陷入昏迷,连水都喂不进,嘴角频频流出白沫,硬是熬了七天七夜才去世。


“一个人要是有选择,谁愿意这样度过七天七夜呢?”


祖母那时候尚且有亲人照应,而他孑然一身,到了那种地步,情况恐怕只会更加凄惨100倍。



所以他当初设想过,如果这病实在治不好,就趁着意识清醒时吃安眠药或者喝点酒跳楼。干脆利落地挂掉,而不是陷入无止境的折腾。


虽然治疗期间,林伟峰经常把“人都有一死,早晚而已”这样的话挂在嘴边,但好友记得,确诊初期他的恐慌情绪是很明显的。


想看川普连任,有很多东西没来得及输出,还想写一部处理时代的著作……不论对生死看得再淡,当一个人真正被死亡的阴影笼罩时,都难以避免有这样那样的遗憾。


有一天他突然跟好友宣布:


“我信耶稣了。怕死后找不到组织。”


跟那些常见的基督徒不一样,他不入派,也不受洗,更不理会什么“自杀者下地狱”、“不能婚前性行为”之类的教条主义。


他真正相信的,是一个全知全能的神,就像一个终极补丁一样,能够带人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有效性。


宇宙因为增熵崩溃以后,在另一个维度,所有信上帝的人都要经历终极大审判,没有作恶的人经过审判以后可以复活,去天堂跟耶稣永远在一起。


他不想从科学实证主义的角度出发,去论证这事的合理性。因为只要一想到,耶稣的存在,能够把系统的终结从句号换成逗号,恐慌似乎就被冲淡了。


当人们自觉难以掌控命运走向的时候,总会选择相信点什么。


写《此生未完成》的于娟,是复旦大学理科博士、讲师,刚发现乳腺癌的时候就骨转移了,很严重。后来身体对化疗也产生耐药性,一筹莫展之际,她信了某个神医的饥饿疗法,住进山村,每天只吃少量葡萄,企图饿死癌细胞。病友都因此休克了,她还苦苦坚持。


疾病能让人在绝望中相信很多经不起逻辑推敲的东西。


或许是纯粹的迷信,又或许真的能从中找到打破虚无的路径。


半年治疗结束后,林伟峰的病情基本稳定下来。脖子上“烤龙虾”的颜色褪去,头发长出来了一些,味觉也在逐渐恢复。


虽然整体状态看上去与正常人无异,但他心里清楚,自己距离彻底解放还隔着一道鸿沟。


化疗结束后的一个月via.蓝字



同样患鼻咽癌的女作家方悄悄在抗癌日记里写下了一个悲观的结论:

“得过癌症的人永远都不一样了。”


哪怕暂时治愈,这个人的头上也总悬着一个名为“复发”的阴影。不能再承受健康人的劳动强度,可能遭遇隐性职场歧视,也很难再遇到愿意与自己建立长期关系的恋人。


对林伟峰而言,很多事都不能细想。


医药费已经花了小十万,手头上剩那点钱,只能维持几个月的生活,如果还要接受后续治疗,又该上哪搞钱?因为工会筹款欠了现在这家单位的人情,但回去又没有上升空间,干着总编的活,拿着普通老编辑的薪酬,想想都觉得憋屈。自己创业,稳定的变现渠道又不好找……


在面临具体的生活困境时,他一直以来所追寻的永恒意义暂时宣告无效,只能见步行步,用一句“管他呢”轻轻盖过。


但作为一个没什么世俗欲望的人,在逐渐好转的这一个月里,也不得不承认:


能够品尝出食物的味道,能够步履轻快地走在阳光之下。


这种感觉,是如此之好。

关于作者: admin

无忧经验小编鲁达,内容侵删请Email至wohenlihai#qq.com(#改为@)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