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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巫山
图片|网络
一个;一个。工作;工作。1
民国28年南昌射加工馆。
谢母把粉团儿一般的小人抱到床前,看着病榻上形容枯槁的人,忍不住泪眼婆娑。这些日子,恨不能将眼睛哭瞎,便无须再亲眼看见他这般。
“爹爹,爹爹抱抱。”小人儿刚学会说话,一张口,屋内几人都捂着嘴转过脸去。
只唯独床榻上的人,扒了扒指头,轻笑道:“阿福,爹爹抱不动你了。”
闭上眼,十年踪迹深深抵死缠绵。
谢悰抿着唇,也不知有没有笑。他这一辈子,被人说尽了深藏不露,笑也总是淡淡的,看不清,捉摸不透,眯着眼呷口茶,青帮大佬都得给他下跪。
这样的人,前半生一心一意绘青瓷花釉,后半生费尽心机为国谈判。他嘴里吐出的情话,在梅嬛看来,还不如热炕下那一根火红的柴木,最起码还能取暖。不似他,看着凉薄,品着寡淡,一步步蚕食着她的等待和期望,让她十年望穿岁月,依旧冷如卧冰,回首尽是寒泪和辜负。
她就靠在祁红檀木的雕花门廊上,静静地看着屋内。
光色晦暗,他每一句话都是刀尖上的冷锋。
“阿福,爹爹只有一个遗愿,希望你日后长大,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他忽然转过脸,眼睛半眯着,从红遍半边天的霞光中看到那模糊的侧影,仿若风中的花信子,香却遥远。
“也做一个专心的人。”
专心画瓷,或者专心念书,又或者专心侍奉佳人。
谢母在一边老泪纵横,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又是气,又是怒,抓着他的手,一声声叹着,“她是你自己求来的,怎么就不好好珍惜呢?怎么就变成如今这相憎的面目了呢?”
“母亲,是我愧对她。”他轻轻地咳着,眼皮终究是重得抬不起来,“她不原谅我,我反而能走得安心,这样,来世还能回来找她。”
梅嬛转过身,脊背贴着墙,有些无力,整个身子都慢慢地滑落下去。直到听见屋内的号啕痛哭声,她才彻底地放纵自己,就这样毫无气力地瘫坐在地上。
中庭里大雪纷飞,万树梅枝颤抖。
她突然想起很多很多,眼泪都流尽了。
“你这冤家,谁还要来世再遇见你……”
二
梅嬛打从记事起,就没逃得开“谢悰”这两个字。父亲天天念叨,若是能和谢家结了姻亲,何愁自家这山茶园不红火。
母亲就在一边笑,低声说:“我家嬛嬛的亲事,由她自己做主,不然得后悔一辈子。”
谁能想一语成箴,后来她真的悔了一辈子,后悔没看他最后一眼。
谢悰在南昌有所私人宅子,平日里不太住在谢家公馆,众人心中了然,以为他这般全为自由,梨园名票可不是浪得虚名。更有坊间传闻,他在私宅里养了几只金丝雀。不过真假也无从考证,因为谢悰不好客。
那宅子,平日里没人进得去,比过去的皇城还铜墙铁壁。
梅嬛不喜欢这种老是被搬到评书台板的人,想象不出一个众人茶余饭后谈资中的风云人物日后若成为她的夫君,而她就在茶楼里听着时,是怎样的感觉。
说书人道,谢家青瓷花釉举国无双,谢悰纵身闺粉无所不能。是暗示他靠女子吃饭吗?
梅嬛觉得无趣,转身即走。
后来真遇见他,才慢慢觉得拿花间鼻祖的名号搁他头顶,委实诋毁了他。
每月十五,谢悰必邀名角入府。梅嬛被父亲抵死相逼,不得不化妆成戏子潜入谢悰的私宅,以达成父亲一见如故的期望。
甫一入园,就被带入后院,一处小戏台边上,管家说让他们准备好了便开唱,主子会在小楼里听着。
她回头看见戏台正对的小楼,由数丛梅花挡着,瞧不太清楚,只觉得门廊很深,雕花繁复,大门紧闭,透不进光。
父亲买通了班主,她也无须做什么,等着他们唱完了一起出门便好。可总有人怀揣着其他的心思,故意闹腾,她被吵得心烦,索性从小院侧门穿过去,一口气跑到偏僻之处,总算清净了些。
后来她闯入一个作坊,四面都绘着花釉,有菩提无根的佛印,有百花秋月的瓷瓶,青花瓷面的花釉最是繁复,望进去,便如身处千万根藤蔓间,交叉缠紧,出不来。
有人坐在重重白纱深处轻笑,“可随意参观,但不要碰。”
她吓了一跳,往后退一步,那人则捧着刚画好的花釉从远处走来,风拂开纱缦,一层层荡在他身后,犹如张开了翅膀飞舞的白蝶。而他面目清雅柔和,很寂静的一双眼。声音低沉温暖,“惊吓可以,但不要碰倒我的花釉。”
她赶紧避开,有些束手束脚地打量着他,“你是谁,谢家的工人吗?”
“我?”他摆放好花釉,弯着腰侧过头,“我是谢悰。”他走到水缸前面洗了洗手,又走回她面前,道,“我以为你来这里是找我的。”
“你……我……”
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遇见,与传闻中的那人相去甚远,她讶然了许久,才找回思绪,“你不是在小楼里听戏吗?”
“你是戏子?”他不答反问,脱下外袍放在椅子上,往外边走去,“那便去听戏罢……”
三
到了山茶花开的季节,整个山崖边际全是姹紫嫣红的山茶,有些甚至开到了崖下,没个边际,像张巨网。
想起那日被推到戏台上,涂花了脸,凭着记忆里的唱腔台词信口而唱时,他坐在台下看着她,眉毛和眼睛离得很近,也很浓,一团黑,深不见底的样子。每唱错一句,她都会紧张地看他,看他捧着茶,十指修长地扣在青瓷盏间,整张脸都倒映在茶水中,似笑非笑。
再这样想下去的话,她都快要窒息了,可眼睛偏偏控制不住地向他飘去。
梅嬛丢下剪刀,往小寨楼走去,近了才发现有人来买茶花,父亲卑躬屈膝地讨好着贵人。她收拾了几捧山茶干花送过去,递到贵人的面前,冷声道:“这是买山茶的赠礼。”
说完面无表情地垂下眼,撞进一双漆黑的瞳孔。惊讶,愤怒,她想那一刻她脸上的表情应该很丰富,足以逗笑这位贵人。
父亲很识趣,早早地屏退了众人,她突然觉得,很不幸。
“我父亲是怎么请动你来的?”她抿了抿唇问道,谢悰却笑了起来。
“听说这里的山茶开得美,正好得了空便想来看一看,还要感谢你父亲的热情款待。”他上下打量她,眯着眼,“这次,你错怪他了。”
“我没有。”她解开包在头上的布巾,漫不经心地说,“他只是还没找到接近你的方式。他总是无所不用其极地赚黑心钱,包括拿我当权色交易的筹码。”
心早已冷了,说起来也不费劲。
谢悰好奇地看着她,很难想象一个女孩竟然对自己的父亲,揣着这么深的厌恶和怨恨,整个人都冷冰冰的,一副特别薄情的样子。
手中的干花散发着香气,他重新递给她,“这当作我送给你的礼物,不要反感接近我,我觉得你挺有趣。”
最起码看她唱戏白着张脸耳朵却通红时,颇有意思;看她像炸了毛的小野猫一样,不齿父亲的行为,也是挺耐人寻味的。
那时候,家里在给他说亲事,母亲态度很强硬。他觉得,如果一定要娶个女孩,倒不如,选个顺眼的。
只可惜,母亲不太愿意,她说,父母双亡的女子,性情大多不讨喜。
后来他才知道,有商人想购置她家的山茶园,前提是梅嬛嫁给他做小妾,她那般烈的性子,又怎么肯。
梅父骂她不孝,她骂梅父丧心病狂。梅父以死相逼,她夺了匕首往自己脖子上抹,争抢之间,梅父不幸身亡。
他随即去探望,梅父的后事已经打理完了,梅嬛跪在双亲牌位前自说自话。看见他来了,突然笑起来,“你知道吗?我十岁时,父亲想把我卖去你家做侍奉丫头,母亲不肯,他硬是逼死了我母亲。”
她望着他,眼神却空洞无光,像是一朝败尽的山茶花。
“后来他收敛了许多,总私下里行事,逢城中显贵,总想把我往人家怀里推。我总觉得,他养的不是女儿,而是一样可以给他带来荣华富贵的工具。但幸好,他最钟意你们谢家,这些年才任由着我推脱吵闹至今。”
院子里有人帮忙张罗完,问她要赏钱,她冷冷地笑了一下,从他身侧走过。刹那间,他觉得那笑意里全是恨。
“我爹娘离世,总断不开和你们谢家,你谢悰的关系。真是好讨厌,为什么一定要是你,为什么!明明我们才刚认识,可你的名字却好像从上辈子就困住了我。这一生,也要困到我死。”她仰高了头看他,“我求你了,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否则,我可能真的忍不住向你动手。”
四
梅父在世时,为人虽卑劣了些,但也算老奸巨猾,否则梅家百顷山茶花园,也不会一直保留到现在。可如今他去世了,过去惦记这茶园的人,便不会再空等下去。
总有人不断上门来闹,美其名曰购买,其实不过是欺负她一个弱小女子,巧取豪夺罢了。
梅嬛那样的性子,哪里吃得了亏,当即拿了把刀就往贼人头上砸,吓得众人屁滚尿流,直道这梅家的女儿泼辣无比,坊间谈起俱相顾失色,不敢再轻易挑衅。
不过她这架势,也只能糊弄一般人家,又怎会吓得住青帮大佬?
山茶园是块大肥肉,没有人不想要,那日梅嬛还在家中晒干花,突然闯进来一批人,等不到她拿起刀,就将她绑起来,丢进中庭的大水缸里。
她拼命地哭喊,却没有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砸了自家,抢走地契。她破口大骂,有人将她往水里按,没顶的冷,让她几乎不能呼吸。
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模糊间,却听到谢悰的声音,淡淡的,和初见时一般。
“谢公子何故来此?”
“梅嬛是我的未婚妻。”
“开玩笑,我怎不知?”
谢悰合掌托住茶盏,极为缓慢地啜了口茶,视线微抬,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姿势瞥着那青帮大佬,淡笑着,“我娶亲还需要知会你吗?”
“你!”
“看起来,青帮日后的生意,不需要谢家的支持了。”
……
后面的,她听不太清楚了。只觉得自己已经踏入了鬼门关,然而下一刻,冷风凌厉地刮在身上,她陡然间清醒,徐徐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个人的怀中。
他的手掌贴着后背,很温暖,像一张网。
堂屋里很安静,双方沉默地对峙着,过了一会,她看见那盛气凌人的青帮大佬朝着他跪了下去,而他只顾自笑着,眼睑微敛,睫毛又黑又长,密密麻麻,交叠着。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面前这个人绝不是她可以想象和揣度的。
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她拼命咬着牙,一字字吐道:“我恨不得杀了你!谢悰,我好恨!”
他为她捋开脸颊的湿发,眉目温和,“我知道。”接过侍从递来的毛巾,他认真地给她擦着手,轻声说,“梅嬛,嫁给我。”
逃不去,避不开,一切都那么像注定。
她缓缓闭上眼,颤抖着抱紧他,许久之后,谢悰才听到她的答复,轻飘飘的一个字,说:“好。”
他便开心地笑起来。
五
谢悰在一心一意绘青瓷花釉的年纪,若说旁人看不清他也就罢了,但谢母一定看得懂。
他只喜爱青瓷,偶尔会听戏,戏词里唱得那些缠绵悱恻的情事,他统统都懂,只是做什么都是淡淡的,并非是他这人性子凉薄,而是自幼养成的秉性。
他年纪尚轻时,就已然似年过半百的老人,心里澄净着沧桑。若他喜欢一样东西,不论是人,又或者是其他,便会认真地去得到。
好比梅嬛。
所以谢悰只是和母亲说,他要娶梅嬛,如是说过三次后,谢母便答应了。
成亲的那日,本是算好的艳阳天,可越到傍晚天越阴沉,等到谢悰入洞房,外面已经下起倾盆大雨。
“我爹爹生前拼了老命地想要让我嫁给你,现在我真的嫁给你了,他们却看不见了。你说,这雨是不是他们在天上哭?”
“就算是,也是高兴地哭。”
她转过头看他,熠熠烛火下,整张脸都柔和了,他的手绕到她背后,从繁复的红装下摆处往上游走,唇边的笑是她从未见过的好看。
“在青瓷作坊看见你时,觉得你像一只闯了别家地盘的小鹿,很惊慌的样子。”他的声音很低,字眼咬得半是清晰,半是沙哑,“后来看你在戏台上唱戏,又觉得那是只会脸红的小白兔。”
他俯身抱住她,梅嬛心跳得迅速,忘记了呼吸。
“在山茶园遇见你,看你像炸了毛的野猫,又觉得很有趣,每一次见面都不一样。”
他说着这话时,就像在一面光洁的白玉盘上绘着花色,每一笔都是不同的体验。看她,像看待手中的艺术品,每个眼神每句话都剖析出灵魂里的性格,他被深深地吸引了,“后来在你家,又觉得你是只刺猬,专门刺伤别人,却不懂得保护自己。”
梅嬛被他轻放在床榻上,衣襟的纽扣被解开,他的指腹有些冰凉,碰到她的肌肤,引起了一阵颤栗。
“直到后来你被欺负,才觉得,你是我的。”他俯下身,灼热的气息散在她的耳鬓四处。
有雨砸在木窗上,滴滴答答。他轻声吟唱着戏词里的“朝飞暮卷,云霞翠轩”,让她一瞬间如入《游园惊梦》的真实场景中。
春宵帐暖,他的唇滚烫如火,她恍恍惚惚间似掉入了幽深的旋涡,一片黑,触摸不到,却心甘情愿。
她轻声问道:“谢悰,你爱我吗?”
他眯着眼睛笑,“以我性命担保。”
六
梅嬛慢慢地知道了很多事情,比如谢悰的私宅,原名为清风楼,寓意两袖清风,后来更名为青瓷小筑。不过在和梅嬛耳鬓厮磨的那些日子里,他又一次更名,这一次,南昌满城皆知,是为“守嬛阁”。
人道是,风流一世,痴情一时。
可他哪里又风流过?想起在遇见他之前,坊间传闻那些淫词滥调,皆是出自他之手。于是,她忍不住追问。
尔后才知,他自小有一好友,惯会玩弄风花雪月,又出身于书香世家,平日里不好光明正大地玩乐,便总借着他的私宅做文章。所谓的花间鼻祖,应该便是那人了——鞠无霜。
人都说鞠无霜诗词楹联,琴棋书画无所不能,从不留恋烟花柳巷,最是高洁,在民间风评极好。南昌有二公子,一则是他,一则是谢悰,但两人的风闻简直天差地别。
梅嬛笑得双肩直颤,倒在谢悰的怀里,回忆起在茶楼听说书的那些日子,总算明白其中的滋味。
“你知道外间是怎么传你的吗?”
“嗯?”谢悰漫不经心地听着,柔软的小刷子蘸着彩色的颜料,正在做收尾,“怎么传的?”
她静等着他一气呵成完成花釉,才轻声说:“情场浪子。”
他抬头,淡然地听着这些,转头用湿布擦去刚刚绘好的佛印手指,小心翼翼地重新调色。
梅嬛在一边问:“鞠无霜给你扣了这么大顶帽子,你竟然不知道?”
谢悰缓慢地应声,“无霜平日里野惯了,在外面说些什么,你也不用在意,我不在乎。”
“可我会在乎。”她伸手拉他的袖子,仰头看他,希望可以得到一丝丝他的关注。
谢悰忙中捡空,虚抱着她,轻蹭了下她的脸颊,淡笑道:“一切但凭夫人做主。”说完又忙着他的青瓷去。
如是,晃眼就是三年。情如手中沙,慢慢地,便从指缝间流光了。
谢母最常和梅嬛说得一句话是:“他自小只对青瓷一事上过心,一直到现在,可能还将延续他的后半生。他父亲离世时,府内上下痛哭失声,他只跪在灵牌前磕了三个响头,便又回了作坊。我曾以为娶妻生子,是他生命里最平庸无奇的一件事,但后来他竟然张口求娶你,梅嬛,于此已算太难。”
太难吗?遇见她,对她有一时的兴趣,甚至为她大肆修改私宅,满城风雨皆知,也只是他有期限的上心吗?
她是人,而不是他随随便便可以丢弃的物品啊……
想着最近半年来,他几乎夜夜都宿在作坊中,废寝忘食地张罗着一座巨大的观音花釉。他说,只待这观音釉出世,届时他谢家将会成为青瓷花釉的榜首,无人再能企及。
过去总一味忍了,后来忍不下去,便会问他有没有想过她?
每每这时,他总是抱着她,柔目深情,淡淡地笑着说:“自然是将你放在心上的,梅嬛,你是与我共度一生的女子。”
多么让人难以躲避的情话,她听进了心里,便这样等下去,等到谢家花釉举世闻名,等来了什么?
不过是他的一纸休书。
七
“自今日起5年之内,必定恢复与梅嬛的婚事。如果违反誓言,祈求我佛将我殛毙,郁郁而死。”
丢下一纸休书与一句誓言,他便离开了家,几乎没有任何前兆。
谢母哭得眼睛都肿了,一病不起,她修书送去上海,也只得来“请医入药”四字。
是他太过无情吗?梅嬛不知,但她笃定,他一定不会如谢母所说的那般,对世事不上心。
三年同床共枕,她知道他的夫君,绝不是这世间任何一人可以轻易看透的。
纵然,恨他到极致。
那一年的雪倾城而下,梅嬛虽得休书,却顾念着与谢母相守之情,未曾离开谢家,只将自己的屋子收拾到了后院。
来年新春,她开始在院子里种植梅树,照顾谢母,管理谢家的青瓷产业,还照料着自家的山茶园。半年下来,已憔悴了许多。
后来总算有谢悰的消息传来。
鞠无霜说:“他去上海的第一年没日没夜地学习法学,你们在家中围炉烤火时,他在雪地里赤膊背书。他忽然有一股念书的孤勇,我起先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后来看他掀起了几场大型的学生活动,才明白,他是想报国。”
他拿出一张清单,上面清楚罗列了这些年谢家所出售的青瓷花釉得来钱财的去向,笔笔皆流向前线。
“他现在在司法部任法学教授,上个月他参与了好几项条约的谈判,几乎是被人用枪抵住了头颅,也还是义正言辞地维护了我国的利益。”鞠无霜很是动容,不过话音于此,他眼底有泪光闪过,“可是在条约签订后,他受到暗杀。现在,在司法部的官方名单上,谢悰这个名字已经是死亡状态。”
谢母一口气没喘上来,立即晕厥了过去。
梅嬛强撑着,硬是没有让自己红眼,端坐在书案前,还在清算着这一个月的账务。见鞠无霜久久没有离去,她才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了句:“鞠先生还有其他事?”
“你,不叫人去上海为他整理衣冠吗?”
“我已经不是他的妻子,这事会等夫人醒来后再做安排。”
鞠无霜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她,“怎么会有你这样心狠的女子?”
她猛然抬头,长久挤压的怒气一触即发,将桌案上的东西统统扫到地上,怒吼道:“我心狠?结发多年,他何曾有一日真心信过我?若不是你今日说起,我哪里会知道那顶着风流名号的谢悰,我的夫君,竟是这样深藏不露的一个人。他竟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援助前线十年之久了!”
眼泪猝不及防地滑落,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一边怨恼他为人太过深沉,一边又恨他不曾给她多一丝的情分,临到此刻,伤及心腑,关于他的每一刻回忆都是痛。
她终究,还是按照鞠无霜给的地址,亲赴上海去整理他的衣冠。
很深的巷子,一砖一瓦都是青灰色,很难想象他在这里挑灯夜读的场景。为何要给她休书,是怕自己会死在上海吗?是怕辜负她吗?
可是,他既然存了赴死之心,为何又要留下那承诺,让她每一夜辗转反侧间想起,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偏生又存着期盼。
推开竹扉,她走进小院,入眼是一面青瓷绣屏,笔间功夫纯熟,每一笔勾画皆是细腻深情,霎时间她不能呼吸。
这样的手笔,这样相似的场景……她捂着嘴,眼泪夺眶而出,只见门廊远处徐徐走来一人,风吹过鬓发,他青衣翻飞,捧着一面花釉。
寂静的眼睛含着和风细雨般的温柔,看向她,说:“这次,是来找我的吗?”
“你……”
“我?”他放下花釉,走至她面前,未曾有一丝犹豫,双手环住她的腰,紧纳入胸膛,“你觉得,我是谁?”
八
他说,他必须要在司法部除名,否则将会有人不断地暗杀他。
他说,以后世上再无谢悰,只有谢守还。
守还,谐音守嬛,这般寓意,如同当年他为两人夜夜缠绵的闺阁更名。他总这样漫不经心地,就抵达她的心骨,如同血液在身体里流动一般,拔除不了,步步皆毒。
他还说,他这一生都将致力于谈判,非死在谈判桌上不足以明志。
余温未散,顷刻间便浑身冰凉。
梅嬛冷眼看他,“死在谈判桌上?谢悰,你有想过你的母亲,想过你谢家的产业,想过我吗?”
他已经差点就死了,本以为这次他是真心想要重修旧好,却没想到一盆冷水临头泼下来,彻骨冰冷。
“嗯?你不忠不孝,你知道吗?”
他望着她,静静地,眼睛里流露出澄净的色泽,那或许有一丝愧疚吧。他想抱一抱梅嬛,可刚伸手,就被她甩手挡开,嘲讽道:“谢先生,请自重,别再落个不知羞耻的骂名。”
黄昏时分,夜色渐满。
她好像有些看不清他的眉目了,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又模糊了,想说的话有很多,最终只能低下头说:“不过你一直以为,自己背着许多骂名,也不差这一个,是吗。”
天下人都看不清的谢家公子,一生一世,只忠守了个“义”字,国之大义。
这样的人,她怎么可能拦得住他呢?
“我走了,以后不用再以诈死的名义骗我过来。其一,我早已不是你的妻子;其二,说多了谎话旁人怎么还会继续相信呢?我又不是傻子……”她扭头即走,穿过小小的草埔,被他拽住手臂。
她拼命地挣扎着,他却没看见似的,任由她胡乱打骂,就是不松开手。
那大概是谢悰这一生最难过的时刻。因为他第一次发现,梅嬛不是他手中的青瓷花釉。她的眼泪她的愤怒,乃至于她的叫嚣她的背影,都是他不曾深切了解过的一面。
她的灵魂,此刻像张开了翅翼的蝴蝶,鲜活真实。
他慌乱地看着她,心里复杂难言,却知道不能松手,一松手她就不是他的了。
“梅嬛,不,不要离开我。”含着一丝哀求,他湛湛明明的眼底恍惚湿润了,忽然上前抱着她,像抱着一件珍贵的艺术品,“我现在才发现,我对你的了解真是太少了。”
“给我一些时间,好不好?”
他对父母的感情,仅仅出于血浓于水。然而对于梅嬛,直到此时此刻,才有那么一丝强烈的碰触,抵达心底,莫名欢喜。
谢悰想着,反正他是怎么也不会放手的……
九
民国二十六年,北平,立法院,国际谈判中。
梅嬛双手交叠着,坐在屋外,她的十指紧紧交缠在一起,心中牵挂着谢悰的安危。他改了名,容貌却无甚变化,她多么担心……
他答应她,只要这次和平条约达到他的期许,他便会随她回南昌,一心一意再重拾画笔。
闭上眼,八年的过往历历在目,她不停地安慰自己,罢了罢了,只要他好好活着,哪怕再为画青瓷花釉不知日夜也好,哪怕还不能专心地,去看待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好,只要他安然无恙。
墙壁上的钟声忽然响了起来,一声连着一声,她看见那指针指向了十二点。谈判室里,忽然响起巨大的撞击声,她几乎是立刻冲到门边,却被拦住。
里面的声音不间断地传来,有辱骂声,叫嚣声,也有法官定锤的声音,及至那一刻,她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所幸并未有枪声,没有枪声就是安全的。
门从里面被拉开,北平的代表大声喊着:“快抬担架来。”
梅嬛一抬头就看见趴在谈判桌上的谢悰,法官的衣袍都被扯开了,露出白色的衬衫,纽扣也不知被扯到哪里去了。他背对着她,一声声倒吸着凉气。
她走近几步,喜怒交加,恨不得上前给他几巴掌。
像是有所感应般,他忽然回头,抿着唇轻笑,“梅嬛,我们赢了。”这一刻,他笑得像个孩子,眼睛干净得要命。
哪里来的深藏不露呢?都是外间瞎传的……
她几步上前,抱着他的肩头,轻声说:“好,赢了就好,我们回家。”
没有什么比他安然无恙地回南昌更重要。
纵然她忍不住泪流满面,总难以抚平在这场爱情里她的委屈,但是没关系。
北平的代表要送他去诊室,他淡笑着说自己无事,还要赶今夜的火车回家。代表很奇怪,追问道:“为何这么着急?我们还没来得及庆祝。”
谢悰压低了声音,眯着眼睛笑,“因为我夫人,惜我的命。”
他是如此清明,清明地感受到梅嬛对他的在意,也是如此清明地感受到自己的心,所以,他愿意和她回家。
致力谈判,以身报国,纵是烽烟四起,也与爱情不悖。
十
以为总算熬到这还算好的重新开始,可梅嬛怎么也没有想到,噩梦才刚刚降临。
当夜在火车上,谢悰开始喊腿疼,喊了片刻便渐渐没有了声音,整个人陷入昏迷,浑身冒着冷汗,脸色苍白如纸。
她随即拨电话回北平,于中途强令管制,火车停下来,有人接应,将谢悰送到最近的医院。
一直忙到清晨,医生和她说:“毒针刺入膝骨,送来得太晚了,要他活命,就必须截肢。”
梅嬛一愣,好似没有听清医生的话,猛地瘫坐在地上,浑身再也没了力气。在医生走后,她才慢慢找回了意识,缩着身子抱住膝盖,失声痛哭。
谢悰,他能令青帮大佬给他下跪,能将西南千里青瓷生意玩弄于鼓掌间,能意气风发地站在谈判桌上对外寇贼人指着鼻子骂,他这样的人,看不清便永远会觉得他深藏不露,看清了便会知道他的孤冷和清贵。骨子里那样骄傲的人,又怎能坐视自己瘫痪了呢?
刹那间,她似已能预料到今后的惨淡,必如那青花碧影被拭去后的苍白,如南昌家中庭院里的梅花,四下凋零的惨淡模样。
果真,谢悰醒来后发现自己今生再不能直立行走,一个字也没说,一口药也没有喝。
谢母觉得如此对不起梅嬛,让她撕了那一纸休书,他却说:“休书既成,便无回旋余地,她已经不是我的妻子。”
梅嬛靠在门边冷冷地看他,唇边是笑着的,很明艳的模样。
“你说不是就不是了?”她当即将那休书撕得粉碎,狠狠摔在他脸上,“谢悰,我告诉你,我梅嬛既然嫁给了你,就是你的妻子,是生是死,我都属于你。”
谢悰瞪着眼,直勾勾地看她,看得眼泪都掉了下来。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女子呢?
而梅嬛却非常、非常心疼他。也直到这时,她才看清他的忠诚,他的坚守,他淡笑间的运筹帷幄,他背负着一身骂名后的淡然自若。
他是这样好的一个人。
“谢悰,你爱我吗?”
谢悰闭着眼睛倚在斜阳中,轻笑,“我这一生,只对你一人有过感情,梅嬛。”
她红着眼拼命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
“谢悰,我们生个孩子,好不好?”
“好。”
“你想要给他取什么名字?”
“阿福。”
“阿福?”
“希望他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不要和我一样,遇见这样爱我的女子,却一直不知道情为何物。”
“你现在知道了,还不晚。”
“不,已经晚了。”
尾声
上海、北平、南昌、重庆、南京五方会审,谢悰坐着轮椅也要上谈判桌。那时梅嬛总算知道,他说“已经晚了”的时候,已经打算这一生,都将她辜负到底。
五方会审后,他回家不久就病入膏肓。
梅嬛再也没踏进他屋子一步,有些恨,临到此刻便再难宽恕了。
她听见他和阿福说:“阿福,爹爹只有一个遗愿,希望你日后长大,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她从雕花木窗外看他,看不清脸,却能够想象到那清黑的眸子里,是怎样一种愧疚的颜色。他又说,要阿福做一个专心的人,不要肖想太多。
他最后说,来世还要回来找她。母亲哭得声嘶力竭,众人难掩悲痛,她所有的绝情冷漠终于无须伪装。
“我被佛祖惩罚了,因为我食言了,梅嬛。”他曾这么说,梅嬛只惨然一笑。
被惩罚的,又何止是他一人?
在他离去的那些日子,她亦曾对佛祖起誓,若他能安然回来,必温柔待他,不让他委屈一分一毫。
可她终究沦为爱情里小气的那个人,不曾大方起来。恨他觉悟太晚,恨他辜负之心坚决,亦恨他不惜命!
更多的,无法回首,恨未曾见他最后一眼。这样的遗憾,怕是要追随她一生了罢……
不过这样也好,她应该受到惩罚的。
她怎么能对他那么残忍呢?
梅嬛,对谢悰那样简单坚守的人,你怎么能够舍得,连他最后一面都不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