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虾江湖
文望高军爷爷
夏夜,池塘平静。
蜇伏在溪流泥洞的小龙虾,悄然爬出穴居,隐藏在茂密的水草下。侧斜蜷曲是它们完成蜕变的姿势,蜕变,是躯体与躯壳的撕裂。疼痛剧烈,小龙虾既不呻吟也不哀嚎,进化时它的基因并没有赋予它以喊叫方式缓解疼痛的功能。无声无息几番挣扎,坚硬的外壳终于蜕弃。
“卸甲”后的小龙虾失去盾壳保护,柔软脆弱不堪一击。此刻,它尤如脱掉战袍的兵士置身危机四伏剑戟之中,为避杀戮,好战的小龙虾胆怯地躲在草棘中。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的过去,在饱受十二小时煎熬后,小龙虾重新披挂停当,利爪高举融入厮杀。
小龙虾惧怕蜕壳的痛苦,但成长和繁衍怎能离开蜕变?小龙虾短暂的一生,蜕壳与壮大交织缠绕,当它在险境中完成第十一次艰难蜕壳后,它已具有延续种族的能力,可是等待它的不是温情的雌虾,而是无情的竹笼和虾网。
虾,生活在水中的节肢动物。它是一个庞大的族群,二千余种形形色色的甲壳亚门十足目,足够虾类生物学家终身研究。它们下腹排列着整齐划一的细足,向后划水如同奋力拼搏的木浆,湛蓝的海洋或碧绿的江湖中,弓背跳跃的节肢动物随处可见。
龙,中国古代传说的一种神异动物,在华夏民族有着至高地位。中囯人自称“龙的传人”,惟中国人视龙神圣。
小龙虾,它的学名远没有比这“更中国”,“小”有别于深藏大海的龙虾巨无霸。虽然小龙虾亦头戴龙虾桂冠,披挂龙虾铠甲,但相似的外壳仍难掩饰其出身卑微。小龙虾不是规范的生物名字,却给它冠于“龙”的称谓,这是对龙颜的亵渎。小龙虾名字的来历,与江汉平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早年,赭色利螯的节肢动物出现在江汉平原港汊湖泊时,在深谙鱼虾的江汉农人眼里,它却是那么的陌生?它源于何方,当然无从知晓。内陆人少见大海,但可以对海洋生物想当然。于是,陌生的认知将河塘虾蟹与海洋生物混淆,才有了只有原产中国,方能赋予“龙”的名字竟出现在外来物种身上。我们是不是可以理解它是一只赝品的“龙”呢?
克氏原螯虾,江汉芸芸众生对之闻所未闻。克氏原螯虾,正是所谓小龙虾的不折不扣的生物学名。洋名暴露了它舶来品的身份,甚至感受到它张牙舞爪的狰狞。
其实,小龙虾与真正的龙虾毫无血亲。龙虾是遨游在海洋的名贵珍品,色彩斑斓,外壳坚硬,最重可达十斤。克氏原螯虾栖息溪沟稻田,食物杂乱,甚至啖食同类,最重不足百克。龙虾寿命可达百年以上,克氏原螯虾自然寿命不足二年,两者差异云泥。
岁月荏苒,小龙虾之名被约定俗成沿袭开来。来自北美的克氏原螯虾,冠上了中国最尊贵的“龙”的名字,这应当是它从北美到亚洲最成功的蜕变,它的出生门庭得到彻底修正。
潜江,地处江汉平原腹地。
小城潜江,北依潺潺汉水,南临涛涛长江,美丽的东荆河滋润于斯,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鱼虾莲藕水稻是她最丰富的物产。潜江,地道的鱼米之乡。
当我们在潜江小龙虾栖息地向下纵深1000米时,不一样的世界出现在眼前。岩石裂隙里流淌着黑稠的原油,岩盐储量高达7900亿吨。原来,珍贵的矿产资源凹陷在古云梦泽下,鱼米之乡孕育着浩大的江汉油田。十五万山南海北的石油人汇集潜江广华,“我为祖国找石油,哪里有石油哪里就是我的家”。江汉油田演变为一座新型石油城。广华,潜江西北一隅,不再是西南官话一统天下的方言区。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油焖大虾的巨幅店招在霓虹灯环绕之下熠熠生辉,它那么夺目耀眼。大凡小龙虾店的门首,“帝、王、宫、殿是趋步“虾”后的必用汉字,它会依据店主的好恶而取其一。选用豪横的汉字,尤如金辉灿烂点缀其间,磅薄霸气从中而来,平添几分威豪。
上世纪九十年代,潜江河沟遍布扫荡杂食的克氏原螯虾。杂食即是不择食,什么都吃的克氏几尽泛滥。当然,彼时它的无限商机,并没有露出丝毫端倪。
虾,是荆楚水域个数最多的物产,难怪有人说江汉平原是淡水鱼虾蟹的天堂呢。克氏,舞瓜好斗红壳裹身的外来物,似乎没有初来乍到的矜持。它窜行田边地头甚至车轮飞旋的公路上,以江湖老大的风格自由出行,不羁,放肆,使它以几何速度倍增。它,能吃么?
有人捕捉克氏原螯虾在省城武汉廉价售卖,推销的术语使之成了“小龙虾”,小对应的是大,“它是龙虾的幼仔小龙虾”,贩售者凭臆想温馨地解说。大城市嘛,总有敢为人先的有识之士。彼时克氏野生土长,污泥浊水染绣了克氏的螯爪,他们用毛刷横扫克氏腹部污垢,少不得被它的双螯钳住指头。活蒸,是对克氏泄愤的食法。蒸锅里,死到临头的克氏相互倾轧,沸腾之下,克氏色泽变得彤红,撩人食欲呀。扔掉不堪食用的硕大虾头,从尾冀扯出肮脏的虾肠,就着红油蘸着虾尾肉,嗯嗯,真的好吃!
因石油而来到江汉平原的北方小伙,在广华五七采钻家属区开了家简陋的餐馆,身处五七,就以五七为名,至于五七的含义,采钻人自然明了它与石油关联,其他人知晓与否,尚不得知。石油工人辗转南北,野外钻井工作艰辛,五七小馆,是他们休闲时聚集品酒的熟络之地。
克氏原螯虾霸道而行,井架钻探轰鸣之处,克氏原螯虾唾手可得,尤如当年开垦北大荒时“棒打狍子瓢舀鱼”。虽无“野鸡飞到饭锅里”,却常见龙虾爬向灶台边。既然武汉人敢为人先,石油工人又有何惧?蒸食太儒雅,不如连头带尾一锅焖之,焖,就是盖紧锅盖微火炖煮嘛。
美味总是在偶然中获得,克氏当然不可例外。
香辛料覆盖了克氏的腥臊,浓油赤酱调和了克氏原螯虾的粗粝,油焖水炖,五七小馆用带有经典北方风格的烹饪手法,融合了荆楚嗜辣的味型,南北联姻的的油焖大虾自此诞生。
油焖大虾传播之广,食客之众,尤以红色风暴席卷华夏。油焖,成就了天下一统的美馔。
在中国广袤的土地上,八大菜系演绎着不同的刀工,火候,味道,地域的迵异同样食材亦会各有千秋。是啊,独具匠心的鲜明特点,才能演绎万般滋味。湖北,鱼米之乡,海纳百川,鄂菜抑或当今的楚菜却未进入清时评定的八大菜系,这是鄂楚人氏胸中的缺憾。
在中国,没有任何一种吃食在烹饪手法上的高度一统,口味,不加掩饰的彰显出南域北地,但油焖大虾的问世,却颠覆了厨灶人间世事。
油焖大虾的地源和特殊环境,融合了南北食客均能接受的中庸风格,它应当是什么味呢?鄂楚之味似乎不十分显著。管它呢?好吃就是硬道理。于是,从中国的北端至南方,油焖大虾被厨师们忠实地复刻着,传承着。二十余年鲜有改变。它源自湖北,源自荆楚,它的风味被我们熟悉乐道,它是万千楚菜的新宠。
泱泱大国,油焖大虾的滋味皆在伯仲之间,厨界谁甘平庸?打破油焖天下一统,非我莫属。踌躇满志的庖人决定罢黜油焖工艺,于是,克氏原螯虾被无数次改良和风味重组,蒜蓉大虾,孜然大虾,五香卤虾你方唱罢我登场,五味调和的使创新崭露头角,但终究昙花一现,“油焖”的地位从未被新生代所撼动。
虾田,餐桌,食客筑成了小龙虾的宵夜江湖。
夜幕下的中国,油焖大虾生意火爆。酷热的夏日,银河深邃繁星高照,万千食客夜空云集,户外围坐大啖牛饮,人声鼎沸矜持扫地,其实,宵夜要的就是这种毫无拘泥风格,与其说是品味美食,还不如说是社会交往更贴切。
油焖大虾火炉冲天,当街烹饪,少有后厨。灶前,柴油炉迸发出急迫的呼啸声,蓝色的火焰灼烧铁锅,汗如雨注的厨师挥勺翻炒,神情中透着敬业。油淋之下锅中窜出熊熊大火,油雾升腾弥漫夜空,兴许,这正是我们需要的风味人间。
荆楚以盛产鱼虾著名,瘦小玲珑的河虾在食物链最底层偷生。河虾终身在魚群追逐下惶恐生息,练就了快速游离和弓背弹跃的技能,无休止的你逃我追超强运动,使小河虾之通体鲜美。酒渍活虾也不鲜见。虾蟹真的算不上稀罕物。
克氏原螯虾落户江汉平原的履历甚短。尽管外来物种少有天敌,但克氏并没有机会泛滥。中式烹饪的五味杂陈,赋予了克氏无穷的美味。自然生长早已满足不了万千饕客落寂的胃囊。养殖小龙虾,成就了江汉平原庞大的水产市场。
小龙虾不择水源,食物杂乱速生速长,从幼苗投放至成虾上市仅仅二月。快速成长,提升了小龙虾的商品属性,养殖、贩运、烹饪诸多高附加值环环相扣,何乐不为?人们已不满足现有的水域,荒沟野溪辟为虾塘,供求仍趋紧张。于是虾稻连作,虾稻共作运用而生,东荆河畔,那无垠的稻田累累谷穗之下,共生着红壳利螯的小龙虾。
小龙虾的终获高产。精深加工,是发展水产食品工业的康庄大道。真空包装,高温灭菌,艳丽的色彩包装,使熟制的小龙虾身价不菲越洋售卖。小龙虾在中式风格的烹饪下,化腐朽为神奇,使之再渡大洋重回美利坚、法兰西以及大不列颠。美味,必须环球同此凉热。
立夏后的翌日,炎热并没有攀升,反而退去了立夏前的溽热。从荆州驾车径直向东,与万千重型卡车纵向前行,这是少有的道路状况,她诠释着复工复产的人心所向。
70公里后扺达潜江,高速公路旁耸立的“中国龙虾城”映入眼帘。在东经112°北纬30°的经纬纵横之下,二十万亩的虾田云集着难以数计的小龙虾。小城,当仁不让的成为中国龙虾养殖、加工、餐饮的集散地。
二十多年来,龙虾抑或小龙虾给千千万万农民丰衣足食,小龙虾带动了经济的巨大发展,克氏原螯虾被“潜江龙虾”取而代之。2013年“潜江龙虾”实施农产品国家地理保护,这块闪烁光芒的金字招牌,奠定了“潜江龙虾”江湖霸主的地位。
位于潜江西北角的广华,江汉油田的大本营。尽管地底原油滚滚,地面依然郁郁葱葱。如果不是棋布沃野的磕头机匀速地叩首,很难将万倾良田与地下石油联系起来。耳熟能详的中囯第一锅油焖大虾,就出自“五七”采油队的家属院落。昔日名不经传的油焖虾,如今声名显赫,它的发源地拱门高悬,向世人彰显油焖大虾的正宗原产。
五七,它距县城是那么偏远,它位于油井环抱之中,它丝毫没有熙攘的商埠特征,但人们依然驱车寻味而来,为什么呢?为的是心中挥之不去的原产情结。
我们相信,随着抗疫的完胜,堂食油焖小龙虾的渲沸盛景,必将重现江湖。
我们期待着龙虾江湖的喧沸。
(本文部分图片采自今日头条正版图片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