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野有蔓草》。
韩秀龙
田野里长满了青草,完全不露露水。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郑风·野有蔓草》
这首存在于《诗经·郑风》里的诗歌,翻译成今天的白话即是:
野外蔓草多茂盛,闪闪露珠水盈盈。有位女子好秀丽,眉角飞扬目又清。谁知今日巧相遇,样样都好称我心。
野外蔓草多茂盛,露珠晶莹水盈盈。有位女子好雅丽,眉清目秀白生生。谁知今日巧相遇,我们相爱多可心。
蔓草,就是野草,庄稼之外无人理会的杂草。这让人第一时间想到的一种草,应该是那狗尾巴草,去野外走一走,会看到它们的生命力蓬勃顽强到要使人惊讶。有本《草木情缘》做了研究,说《诗经》三百零五首诗中,有一百三十五篇出现植物,要占近一半的数量,可见这部作为我们文学源头的经典是多么亲近自然。
生长在野外的狗尾巴草,出现在《诗经》里的学名叫“莠”,见于《齐风·甫田》“无田甫田,维莠骄骄”和《小雅·大田》“既方既皁,既坚既好,不稂不莠”,是以令人憎恶面目出现的。但在《野有蔓草》的篇章里则是被当作让诗人欢喜的植物来吟唱的。虽然“蔓草”没有确指是哪些野草,但作为强劲的野草之一的狗尾巴草,一定是勃勃生机在其中。
说连野草都让人喜欢,是因为诗人高兴的笔致,诗里面的主人公当然也高兴着。并且诗人赋比兴一起动用,来表达着男女主人公的欢快情绪。这挺秀着的野草们,与同样充满青春活力的这对青年男女有着多么惊人的相似。
“零露”,是说露水多到可以零落到地上去。而“漙兮”“瀼瀼”,又极言露水的盛大,也就衬出了早晨的一种新鲜感。从这首诗出现的时候算起,我们每一天的早晨都是新鲜的,不可复制的。今天的狗尾巴草,虽然依旧茂盛,已经不是几千年前的狗尾巴草;今天的青年依旧青春四射,也早已不是几千年前的青年。
关于赋比兴的说法:最早的记载见于《周礼·春官》:“大师……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具体说明赋比兴的是朱熹《诗集传》:“赋者,敷也,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我们中华民族诗歌的源头,其意蕴是很丰厚的,不可以简单读一下就放下,例如这里歌唱晨露,还用了“比”的手法,把晨露的晶莹透亮比作了主人公姑娘的眼睛。因为,只用“清扬婉兮”“婉如清扬”还不够,必须又不动声色地搬来晨露以壮生气。
说女子的美,先从眼睛上着手,这是智者,在中国文学里一溯其源,也是要追到《诗经》。“婉如”,这个词实在好,好在一个雅正。“如”在这里是“然”的意思。我们国人给孩子起名字有个传统,是“男楚辞,女诗经,文论语,武周易”这样一个说法。也就是说,女孩子取名字,有一部《诗经》在手就可以了。“婉如”,作为女孩儿的名字就大好,柔顺、水灵,美好的意思都在这里。
“邂逅相遇”,今天常说的这个成语最早即从《诗经》里来。这个词在此诗里和今天所理解的没有什么不同,说明它还活色生香、原汁原味地体现着自己的生命力,还是那个没有任何准备、没有预演、没有预想的不期而遇,相遇所发生的一切便都愈见生动鲜活,不可复制,从头至尾的过程都顺着事情自己应有的轨迹运行,从头至尾也都是那样的怦然心动。这就是“邂逅相遇”的好。
这种鲜活感其本身就不必再言,初次相遇一切都是清新的,此外需要说明的是此刻的环境。古人早就知道了善用环境,旭日里的,或者有轻雾,或者旭日还在轻雾中挣扎,野草葳蕤,草尖上的露水零落或未零落,也一定还会有鸟儿的啼鸣。也就是说,清晨的这一些身外之物,给这对青年男女本来就鲜活着的个体生命,又一一注入了青春的因子。《诗经》给我们留下了妙手无痕的写作的好手段。
“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是《论语·八佾》中专指《关雎》这首诗的。移之用于《野有蔓草》,也是十分准确的。“与子偕臧”,是点到为止,恰到好处,没有什么肉麻的话。“乐而不淫”是中国文学优良的传统。说《诗经》是雅正的,也便是这样体现着的。
孔子说过《诗经》是“思无邪”。大抵就是思想健康,身心也没有被压抑的意思。何以如此美好到纯朴自然又率真?据说这是春秋时期,战争频繁,人口稀少,统治者为了繁育人口,允许大龄未婚男女在仲春时候自由相会。有《周礼》为证:“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若无故而不用令者,罚之。司男女之无夫家者而会之。”明代季本认为这确实是先民婚恋的真实写照,他在《诗说解颐》里有“男子遇女子野田草露之间,乐而赋此诗也”的句子,这是让人乐于接受的解释。
《毛诗序》是古代诗歌理论的经典,专为《诗经》而作。《毛诗序》认为《野有蔓草》写的不是真实场景,而是民间诗人的想象之美景。其曰:“《野有蔓草》,思遇时也。君之泽不下流,民穷于兵革,男女失时,思不期而会焉。”也即是说,战乱的现实让男女失去许多相遇的机会,只有借诗歌表达心愿了。
这是很难让人接受的说法。或许,《毛诗序》所写的年代相去《诗经》出现的年代有一些远,没能直陈《诗经》的本来面目。